第241章
城头守军见了,无不悲怆,竟有在城上便掩面悲泣的。秦远志虽然同样悲愤欲死,但怕人心不可收拾,便严令士卒不许落泪,有在城头沮坏军心者斩,又命人匆匆收拢起地上残耳,加紧修筑城防。
只是夏人似乎暂时没有攻城打算,派使者送了一只匣子进城。秦远志料想这总不会是求和信,十之八九是劝降书,便不打算打开,原封不动地想要让人扔了,却被属下劝下。
秦远志大惊,疑其变心,怒问:怎么,莫非已与夏人暗通款曲?
属下答:职等与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将军是何言也!只是若是书信,何必用此匣装,里面定有他物,不妨验看。
秦远志听他说得有理,却仍没放下戒心。
雍夏开战以来各地多有这等事,几个军官收了夏人好处,或是惊破了胆,自觉全无胜算,便将长官绑了、杀了,纳投名状投靠夏人。
眼前这个匣里是什么东西还要看过才知道,秦远志没有出言道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打开匣子,不由大惊,下一刻马上又将其合上,动作太大,匣子几乎被甩脱地上。
虽然只一瞥的功夫,但周围几人都已看清,这个为他们断后的大将瞿郅的首级。
但见他血铺满面,神情当中惊惧至极、愤懑至极,又痛苦至极,两眼大张着,睁到极处,目眦欲裂,嘴也大张着,舌头已被咬得稀烂,神形惨悴,犹如厉鬼,不知他死前竟是何景。
狄庆送来瞿郅的人头,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好生安葬,只是想让他们军无战心而已。可秦远志愣了一阵,含泪对左右道:你我受国厚恩,又身在如此腹地,若是一战不利便就此降了,非但上负天子、下负黎民,将来到了泉下,也无颜面对战死将士。
左右皆道:我等誓死不降!
秦远志一面命人将首级、残耳好生安葬,一面将阵亡人员写入名册,发给朝廷以求抚恤,一面如实复述了战败经过,等朝廷发落。
因这次乃是与狄庆一战中的首败,对后续影响极大,朝堂上,便有人要治其败军之罪。而刘钦登基之后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人人可见,这第一战中的第一役便叫他毁了,有揣度上意者,随声附和,要重治秦远志之罪,还有说要将他处斩的。
刘钦心中同样愤郁不堪,深恼秦远志这么快便败在夏人手里,在心里把他砍了十回,但听闻旁人一片喊打喊杀之声,反而不忍,轻轻叹一口气,道:秦远志有轻敌败军之过,却也是为了阻拦夏人突围,用意乃是为国。他战败之后,又有收拢溃兵,保全大军之功,更又以诚言事,不曾掩过,姑不追究,令其戴罪效力。阵亡将士,按所承呈名单一一赐予抚恤。
他说完,皱起眉来,这个熊文寿本来马上要跟可恨二字,但他现在身为天子,不比从前,朝会之上当着满廷大臣之面说出如此严厉之词,便有定罪之意,日后不好转圜,熊文寿统兵在外,严厉敲打可以,却绝不可在此时惊他之心。
一连多日顿兵不进,故意贻误战机,朕看他是见势不好,有畏惧之意,想着拖上一阵,朕就会下旨罢战。如今陆部已经接敌
刘钦顿了顿,心中掠过沉重。他自然相信陆宁远,只是两军间的差距他同时也再清楚不过。
陆宁远这一万人,其实是从官军与叛军当中临时抽调拼凑起来的,勉强算作这里面的精兵,每人配备了马匹,但也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在夏人真正的精锐面前,任陆宁远有通天之力,也未必能经得数阵。
就是侥幸胜了,也必伤亡惨重,定是急需救援;一旦败了,为防被夏人乘势全歼,也要有大军接应才行。如今秦远志处只剩下两千残兵败将,还多负伤,熊文寿又顿兵不进,实是不容乐观。
要不要调秦良弼去?可他要防备元涅,抽不得身。元涅大军行踪不定,意向不明,也堪忧虑
叔父正按大军北上,能否支援?可这些步军行走太慢,战场上面局势瞬息万变,等他们赶到早就迟了,即便当真赶上,在狄庆面前,恐怕也只有白白送死而已
刘钦咬紧牙关,实不知局势如何便成这样。
昔日在江北时,他雄心勃勃,却让狄吾那一支偏师打得进退失据,困坐愁城。千辛万苦好容易终于胜了夏人,最后竟还是守不住那区区一座城池,只好仓惶撤退。
那时他便在心里暗暗立志,往后绝不再受此辱,谁知得了大位,竟又落入同样一般地步!只区区一万人,难道真拿他们没法子不成?
在朝议当时,陆宁远已经接敌。
当日陆宁远自东而西路过澧州,便听说了前线秦远志兵败公安的消息,心中好不嗟叹。他这一路过来乃是星夜兼程,只要再过两日,他便能与秦远志会合,纵然熊文寿不到,但有此两军互相呼应,也足以与夏人相峙。
可是如今秦远志先已溃退,人无战心,恐怕只能坚守而已,陆宁远自忖难以与狄庆相抗,便就地扎营,观望动向。
他虽然一力主战,却也深知眼下敌我差距实大,只凭一腔血勇用兵只是徒增伤亡。形势如此,想战胜夏人只有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因夏人孤军深入,没有攻破什么城池,附近坚城都尚在雍人手里,这一战并非全无转机。但棘手的是,狄庆来时正值秋收,粮食劫获极多,自然也就谈不上缺粮。
反而是他们,因常德、岳州都被夏人扫荡过,田间已无存粮,只能赖朝廷转运。陆宁远坐在案前思索良久,转头要找李椹,没有找到,便对黄天艽道:狄庆几次围攻我营垒不下,我若是他,必不甘心就此退走,恐怕会分兵断我粮道。
黄天艽原本是刘骥麾下将领,兵败之后随其余人被一道俘虏。当初他进言不被采纳,可作战时不怀怨气,反比旁人更加勇猛,被俘后又迟迟不肯投降,反而受陆宁远看重,胜过他人。
这次出兵,因收编了部分叛军,陆宁远便把他带在身边,统辖由叛军编成的数营。黄天艽原本以为自己虽然随军出征,但原先旧部定被打散编入各营,不给他碰,没想到陆宁远竟对他信任如此,怕作战时将不识兵、兵不识将,仍让他统领旧部。
他心中感奋非常,早想立功以报,闻言马上便站起来道:末将愿领一军前去设伏!
陆宁远摇摇头,问:你看狄庆会这样做么?
他看重黄天艽,还有一点原因,便是后来他得知刘骥兵败前于帐中议事时众将所言,黄天艽的谋划虽然也不可行,比起旁人却有几分见识。这会儿拿不定狄庆动向,便想听他有何见解,谁知黄天艽会错了意,闻言马上便去请战。
黄天艽一愣,这才明白过来,缓缓坐下,思索一阵道:熊指挥不肯再前,狄庆没有绕远路去找他的道理,迁延不退,便是想大败我军。
将军营垒整整有法,不露破绽,实是末将生平仅见,料夏人也无攻破之法。他这话听来与拍马屁无甚区别,可他说话时其实是一片真心,没有半点夸张修饰,依末将看,将军所言甚是有理,狄庆为逼将军出战,定是要断我粮道。
如此一来,我若不迎战,便要粮尽被困;若是出营,便要被迫同他们野战,正中其下怀。狄庆久经沙场,应当不会放过这一机会。不妨趁夏人还未调动,先预做准备,纵然不能破其主力,若能歼其偏师,也足以一振士气了!
陆宁远下定了决心,准备拿自家粮道做一番文章,当即便安排下去。
也是英雄所见略同,狄庆方见陆宁远大营实在滴水不漏,果然打起断其粮道的主意,因是呼延震所提,便由他率部前去。
呼延震慨然领命,谁知竟然遇见了陆宁远。见到他的那刻,呼延震马上便明白,雍人早有准备,自己是落入圈套中了,可他丝毫不怕。
陆宁远就是全军出动,也不过万把人,何况他营中并未空虚,不然早被狄庆侦知,伏兵至多只有三千人,他有一千精兵,足以破敌!
两人虽然是老相识,见面也不寒暄,即刻开战。
陆宁远担忧拖得时间长了,被狄庆大军包围,力图速战速决,呼延震也怕狄庆过来,自己不能独得歼敌的首功,因此同样利在速战,几乎是刚一交手,两边马上就杀红了眼。
呼延震劫粮是在夜里,两军都打着火把,后来火把散落一地,烧着粮车,登时腾起冲天火焰。呼延震幸灾乐祸,因火光中看不见陆宁远在哪,便大声喊道:你粮草被烧,一会儿就是侥幸逃得性命,也离死不远了!
陆宁远不出声,借着张大龙左冲右突吸引夏人注意,不声不响已杀至呼延震的马后。呼延震一惊,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
陆宁远心知以狄庆的精明,戏做假了只会弄巧成拙,便没有提前调换粮草,眼下烧掉的都是真正的军粮,但他营中粮草尚可支撑半月,便狠心以此为饵,力求能歼灭夏人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