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他把枪扔回给张大龙,刘骥则横过来放在自己马上,一摸鼻息,人还活着,松一口气,把他交给旁人,拔刀出来又杀入战团。
  左右官军见两个长官如此勇武,一战便擒住贼首,一时欢声雷动,士气大振。叛军则惊心落胆,欲逃而不得,或落水、或被击杀、或自相踩踏,死伤无数。
  等到第二天清点时才知,除去事先过河的前军之外,刘骥一军被俘虏、被杀的足有数万人,已经可说是全军覆没。而包括刘骥在内的几乎所有将领都未能过河,死的死、伤的伤,就是侥幸活着,也做了阶下之囚。
  陆宁远带着刘骥回营路上,特意在全军当中遍寻一人。他要找的是一个普通士兵,因此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找到。
  那人被带到他面前,却始终低着头,不像是不肯看他,倒更像是怕他看到自己。陆宁远道:把头抬起来。
  那人装作没有听懂,一动不动。陆宁远沉声又说一遍,那人才犹犹豫豫抬头,只是眼神飘忽。
  韩玉站在陆宁远旁边,心想莫不是抓到奸细了?奸细的眼神就是这样的。一时间,对他多了几分审视。
  陆宁远问: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那人终于忍不住交待道:将军!小人小人叫做张康,曾经曾经是将军麾下旗总,因为曾经骚扰百姓,被将军除名!他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哀求道:小人被将军赶出大营之后,又往别处从军,日夜都想着能重归将军麾下请将军收下小人吧,小人再不敢不奉军令了!
  陆宁远道:你在这一军中,一样能报效国家。
  他因为在刚才交战时看到此人作战极为勇猛,不该做普通士兵,便想问明他是哪一营的人,加以提拔。现在已知道了他是谁,便不再多话,说完转身要走,不料脚下一沉,竟是张康膝行上前抱住他腿。
  将军,求您收下小人吧!但能让小人重新回来,小人当时战死也甘愿!
  他说得让人牙花发麻,可偏偏神情极是恳切,快要哭了似的,没有半分作假之意。
  时隔一年,陆宁远赶他走前说的那一番话他却直到现在也不敢稍忘。见识过那样的人,身处过那样一支队伍当中过,他再往别处从军,才知道何为天壤之别。
  每一次长官带着他们以巡视为名骚扰地方,每次同营的其他人在他面前打牌、喝酒、谈论自己什么时候攒够钱回家娶几房老婆,每一次懒洋洋地训练,每一次看见兵械库里日渐锈蚀的刀,他都会想起陆宁远。
  当初挨了军棍的地方到现在还有大片大片的疤,每每想起这些,他的脊背便又会嗤嗤地发疼、嗤嗤地发烫。苍天为证,他是那样、那样地想回到陆宁远身边,再回到他那一军当中。
  或许是他想的次数太多、太虔诚,陆宁远南下平叛,临时调集的各省驻军当中竟然就有他一个。当时的战友已经几乎都战死了,听说只剩下三百人,可是
  昨日在战团中,张康眼看着陆宁远身边的那几百人有如虎狼一般,跟在他身边直入敌阵,好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这把刀无坚不摧,好像所过之处,世间的一切都能劈开。
  何等神勇,何等荣耀,何等夺目!他原本也该是其中一个,他多么想回到他们当中啊!
  他抱着陆宁远的腿,几乎是哀求一般,向他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严守军纪,违背了一个字,便以死谢罪。不知陆宁远是否被他触动,他身边的张大龙、韩玉总归心软,已经替他求起了情。
  张康心里涌起一阵希望,抬头向陆宁远看去。终于,陆宁远点了点头,答应向其余将领交涉,把他从卫所驻军当中要来,编回自己这部。
  张康眼泪一霎时就涌了出来,还没等道谢,陆宁远已经押着刘骥匆匆离开了。张大龙在他肩膀上拍拍,问他刚才杀了多少个人,张康没有回答,难以自制地哽咽起来。
  陆宁远押着刘骥往帅帐走,还没进去,帐帘却被人从旁边放下,挡住去路,却是霍宓。他等在门口,专等陆宁远过来,因陆宁远被张康耽搁住,他也就等了好一会儿,一见陆宁远,便从怀里拿出军令状道:我输了!听你处置!
  陆宁远道:先进去再说。
  进去之后,陆宁远要说杀他,一定被众将拦住,霍宓便拦着他不让他进去。军令状在此,我的命现在由你处置,和旁人无关。我心服口服,你要我去死,也没有一句怨言。
  陆宁远把刘骥交给旁人,从霍宓手中接过军令状,也没展开,随手几下撕了,劝慰他道:都是为国家做事,没有什么输赢高下可争,这军令状本就不必立,你只当没写过便是。
  他直到现在,仍是一副平和之态,无论是之前受人挑衅、抑或是言语挤兑,还是现在被证明了自己确是对的,都看不出和平时有丝毫差别。霍宓虽然知道以他的性格,未必会当真要杀自己,但也原本想着要遭他一番羞辱,谁曾想陆宁远竟是这等反应?
  他顿感羞愧无地。往陆宁远面前一站,他好像比他那三岁大女儿显得都小,一时涨红了脸,想说几句好话,却说不出来,只对陆宁远抱一抱拳,无颜再进帅帐,一转身去别处了。
  陆宁远进到帅帐当中,众将正兴奋谈论着各自的缴获,一见了他,登时噤声。他们之前看陆宁远,只当他是借着天子宠信而骑在他们头顶的佞臣,可这一日一夜两战过后,对他已经再无二言,见他进来,纷纷向他行礼。
  他们都是些粗人,无论是想获得他们的鄙夷还是崇敬都十分简单,陆宁远回过礼,还没说什么,那边,刘靖已经将一张纸拿给他看。
  这是我写给朝廷的报捷书,你看看还有哪里要改么?
  陆宁远道:不敢。粗粗一扫,没发现需要重写处,尽早发出为上。
  刘靖便将信封好,递给旁边,八百里加急!
  这时众人目光才落在刘骥身上。刘骥因为谋反前曾有王爵,又是当今天子的亲哥、元帅刘靖的亲侄子,对他自然不能像对其他俘虏一般看待。按理说原本该多几分礼遇,可是刘骥被带来时一身是血,人都已经不大清醒,简直就要一命呜呼了。
  陆宁远道:军医看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他说得轻巧,其实从昨天后半夜到今天凌晨,军医抢救了许久,灌了好几碗药,这才把刘骥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看他眼下气色也只是仅得不死而已,就连没有性命之忧也只是暂时,说不定到了夜里病情恶化,军医一个没看住,他就要魂归地府,身往西天。
  刘靖看过,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落忍,心想陆宁远杀人太多,出手忒也狠厉,不知轻重。瞧得难受,便收回视线,暂且将人押下,听凭陛下处置。
  陆宁远忽然道:请大帅把他交给末将羁押。
  刘靖一愣,随后答应了他,也好,人毕竟是你擒来的。
  他想陆宁远性情平和,刘骥交给了他,料也出不了什么事,总比交给旁人更好,就答应下来。后面发生什么,他却无法预料了。
  等陆宁远把刘骥带回自己营里之后,马上便叫来李椹,递给他一张纸。李椹接过,吓一大跳:纸上竟是写的两天前刘骥在阵前诽谤当朝天子的话!
  下意识地,他把纸一团,警惕地四下看看,见没有外人,才提心吊胆地问陆宁远这是何意。陆宁远严肃道:你打下腹稿,一会儿我把他叫醒,你一条一条向他反驳。
  一开始李椹怀疑是自己听错,后来感觉没有,又怀疑陆宁远是在同他开玩笑,但看他神情肃然,没有半点玩笑之意。他才知道,陆宁远竟然是认真的。
  呃,李椹试探着问:你是要我和他打嘴仗么?
  嗯。陆宁远记性真是好,你先说服他。等他好点了,把他捆成粽子,命令各营以旗为单位他神情实在太认真了,以至于李椹不得不确信,他好像真的不是在消遣自己,每旗除去重伤患外,一人在他身上踩一脚。
  第179章
  建康,刘钦当众将前线大胜的消息说出,果然如愿瞧见满院大臣、尤其是岑士瑜脸上的震惊之色。
  从前线八百里加急发来的捷报他在前一天就已经拿到了,因为旁人的信使绝不可能比他更快,所以接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刻,他虽然心中大喜,却是隐忍未发,几乎没有同任何人讲。
  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放在最合适的时候抛出来,如果早早就被旁人知道,鱼就未必会自己从水里跳出来了。他特意压到今天,在岑士瑜同他破脸后再说出,便是不打算要岑鸾再活。
  岑士瑜愣在原处,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要不是额角的青筋一下下跳着,让人看来好像一幅立起来的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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