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可是就此退后一步么?就这样放任刚刚开始的一应改革彻底夭折,把朝廷拱手让回给岑士瑜他们?薛容与绝不甘心。
  况且他做的哪里有错!周维岳哪里有错!那些人口中的缙绅,不过是多少年来勾结地方官府鱼肉百姓,食其膏血的民间一霸,而所谓的奸民无赖,却是被他们逼得没了田产而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周维岳丈量土地,核查历年土地买卖流通情况,将强买强卖、巧取豪夺的土地归还给他们,而田连阡陌的高门大户享够了荣华富贵,却连一亩地两亩地都不愿吐出。
  而各级官员,或是拿了他们好处,或是不问世事,或是明知不妥却缄口不言,多少年来因循成例,只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他所要推行的考课之法,就是要将这些人沙汰出去,整饬吏治,和周维岳一上一下,将他大雍的风气扭转过来。如何便这么难!
  别人愈是攻击,他便愈是下定决心,任是粉身碎骨也要做成此事。可是
  他只有唯一一点顾虑。
  站在他背后的天子,今年才止二十四岁,当初凭着一腔锐气答应了他,可是他所做的改革当真意味着什么,皇帝现在才算当真知道。眼见得如此情形,身处众矢之的,他可还能一往无前、一力任之?
  第170章
  皇帝无德,致使朝廷上机枢失衡,江河横溃在这些天的雍国掀起的无数道声浪背后都透着这同一种意思。
  一时间,刘钦不顾劝阻、不顾反对,一意孤行地重用薛容与,姑息周维岳肆虐地方的举动,俨然已是千夫所指。
  这是一个独夫民贼,为着彰显自己的权势,不惜置满廷朝臣的谏言于不顾,与天下为敌,既不思先祖创业之艰难,短浅的目光也看不到以后,怎能不为有识之士所深深忧虑?
  朝堂上的声浪越来越大,一开始还是岑士瑜的人,后来所有人都开始惶惶不安,担心如传言所说,天子与近臣发动的这所谓的改革就是为了排除异己,而他们恰恰好自问都不是这个自己人,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去位。
  为什么要变呢?他大雍立国以来,这一百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一切不都好好的除去江山只剩下半壁之外。但这是因为胡虏猖獗,乃是天定,又非人力所致。何必要搅弄得天翻地覆,把每一个人都拿起来在秤上过过,又有什么好处?
  弹劾的奏章仍是一本一本发来,有些已经不只是针对周维岳、薛容与和薛容与的那几个新近提拔起来的同道了,而或明或暗地指向了刘钦。而那些弹劾周、薛的,渐渐也从要求让他们去位而变成说他们是祸国殃民的元凶大恶,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人情愈发汹汹了,前线却仍是安安静静,派去的官兵至今没有接敌。除去官兵占据了几个城池,扼住叛军东进和北上的道路之外,就几乎再没有消息传来。许多人心中都生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不可对人道的念头:皇帝的天下还能再坐几日?
  没有几日了。
  岑士瑜冷冷地想。
  他已经和李章甫说好,今日在朝堂上便联名上书请太上皇训政。
  这是他的第一步,之所以没有一上来就逼刘钦还政,而是稍做曲折,目的是要投石问路,借以看刘钦如何反应,也是看朝臣的动向。如果真能促成刘崇回到台前,后面再进一步逼刘钦退位就会简单多了,而就算一次没有成功,只要朝臣附和得多,刘钦也定威望扫地,下次再提此事,十有八九也能成功。
  况且他还有一处安排,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大约一个半月前,刘骥的使者就同他联系上了。大半个月前,他见形势不对,这才没有继续置之不理,反而也开始热心同其联络。
  他远在京城,难以左右前线战局,刘钦有何军事部署,往往也不让他预知,他没什么办法帮刘骥成事,除去一样那就是对数月前宫变那夜的情形,他知道的毕竟比刘骥清楚。
  于是他写信给刘骥,教他怎样鼓动舆论,刘骥听从,果然大肆宣传起宫变那夜的诸多疑点,力证刘钦其实得位不正,是个弑兄囚父的暴君。为此还编造出当夜的情形,绘声绘色地传开了。
  在他的故事里,刘钦一开始就包藏祸心,被衡阳王探知,衡阳王为着保护皇帝,以身犯险,可惜竟被杀害。此后刘钦一不做二不休,逼太上皇退位,自己做了皇帝,为了稳住皇位,又不惜与夏人媾和,出卖国家,实在是罪大恶极,令人发指。
  他所说虽然与事实有所出入,但那又如何,只要能让人记住就行。况且他既已反叛,说话便不受朝廷管制,刘钦就是咬碎了牙,恨掉了心,也管不到他。于是刘骥每过一处,便要派人广为宣传,只要越多的人认为刘钦得位不正,那他的起兵便越应天顺人。
  他想得很好,做得也很成功,刘钦虽是天子,可天子管不到叛军,更管不到叛军嘴里说什么话直到这一日,刘靖、陆宁远所部官军终于安顿好沿途各个城池、吸纳各省驻军兵力、又分兵布置好各处要害,终于来到前线,与他距离已不足百里。
  但且不去理他,在建康,又有另一件大事发生。
  薛容与在忐忑中等待着刘钦终于顶不住朝堂上愈来愈大的压力,松口让他卸任、甚至是将他下狱。
  他已想到了之后的事。改革半途而废,刚刚整肃了没两日的江阴、常州又沉渣泛起,岑士瑜仍居高位之上,驱使着他那一群门生故吏为他摇旗,甚至刘钦也要下罪己诏,更甚至于
  后面的他不敢想了。
  可是,又一次朝会上,众口相逼,一定要处置周维岳,就连在薛容与已近承受不住,觉着这次定然非得松口给这些人一个交代的时候,刘钦却又一次硬顶了下来,说按朝廷法度,不能无故给大臣定罪,总要看其是否称职才是,反问对周维岳的考课结果。
  吏部是李章甫所掌,李章甫又与岑士瑜交好,岑士瑜甚至已经同他约好一会儿要上书发难,请刘崇临朝,在李章甫口中,又能有周维岳什么好话?
  可是李章甫上前奏对,竟然说周维岳考课结果乃是上等,他任职江阴县令以来,处理民间诉讼从无拖延,主持丈田也尽心竭力、卓有成效,巡按御史崔允文下到乡野间查察民瘼,对周维岳,百姓往往交口称赞呼为青天。
  马上便有人反对,称近来有人反映说江阴县案子堆积,许多新近报案的百姓,冤情都不得上诉,事情也没有解决。李章甫竟然替周维岳解释,说江阴是个大县,在雍国按闲忙划分的三等中属于最上的繁局一等,而对繁局的考核一向比另外两个闲局、平局要更为宽松,因为事情一多,难免忙中取乱,事务稍稍堆积也属正常。
  崔孝先马上跟上,说据崔允文的反映,他已经调查发现,新近报案的百姓当中有一些是受人所雇,无事生非,并不是真有冤情,请刘钦下旨彻查幕后主使,究其心,定是要破坏周维岳在江阴的丈田之事,必须严惩不贷。
  两边扯皮起来,刘钦一锤定音,周维岳考课结果既然没有问题,按制不予贬退,一应官职、所理事务如前。
  薛容与但觉心中一惊,万没想到刘钦竟然又一次顶了下来,年轻天子心志之坚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平心而论,就是刘钦现在退缩了,那也无可指摘,仍不失为圣明天子,形格势禁,实非人力能及。他做得已经足够了,要再不稍作退让,朝堂上这把火就要从他和周维岳身上蔓延到他的衣袍上了。
  岑士瑜的力量比薛容与预料的更强,而前线又始终没有捷报传来,人心大乱,后宫中的太上皇又正虎视眈眈。刘钦登基本就时日不长,如今身下这把椅子又被如此撼动,他不能不为自己考虑。
  可即便是这样,刘钦仍是不肯稍退,他的胆量未免太大,他的脾性未免太硬,他的心志未免太坚!相识有年,薛容与在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了他,才知道从前的君臣相知其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他将刘钦觑得太小,也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回想起入朝前夜在宫里与刘钦的那次对谈中,他的几次忧心忡忡的试探,回想起他这些天里的忐忑不安,甚至是刚才为止在他心中生出的改革已经完了的念头,薛容与但感羞愧无地。纵然知道此时稍稍后退,等风头稍息再重启改革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见了刘钦如此情态,他也只有一往无前而已。
  没有君不退而臣退的道理,岑士瑜纵然势大,可只手遮不住天。太上皇是什么样的人,那起兵作乱的刘骥又是什么样的人,天下有识之士心中定然各有掂掇,而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人,他们迟早有一天定会知晓。
  薛逢时,薛逢时,你何等幸运,竟是生逢其主,恰逢其时!天心垂爱如此,岂容你再犹豫逡巡?
  薛容与神情一凛,乍然抬头。他原本为了避免事态再度恶化,近几日在朝堂上除去对针对自己的弹劾辩驳几句之外,其他时候几乎都沉默不语,但现在这样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他既然不打算退,那便只有往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