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他这样恐吓,其实是想逼迫周维岳道出实情,交代他的真实身份。可周维岳并无此意,刚才那般出言,便是要引他忌惮自己身份,不敢在牢里害自己性命而已,闻言只鼻孔朝天,并不搭理。
  倪小林心想: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恐怕交代不出来。况且不管他是什么人,现在是他自己不肯自明身份,要是有得罪之处,需怪不得我。便怒冲冲让人给他换了监牢,拂袖去了。
  周维岳让人扯出来,押着走了一阵,扔进另一间监牢里面。这次里面的人只看面相便不是寻常百姓,看见了他,便像野狼看见兔子,两眼当中冒出凶光。狱卒一个示意,他们便围上来,不由分说将周维岳给揍了一顿。
  周维岳从没挨过打,身体又弱,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死死护住要害,任人拳打脚踢。后来要害也护不住了,只觉一拳一脚落在身上,雨点一样,不知道下了多久,再醒过来,已经让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无一处不痛,嘴边地上、胸口上都是血,不知是牙龈破了,还是让人打得呕出的血。
  他一言不发,一点点爬起来,理理衣衫盘膝正坐,一身凛然不可侵犯之气,让左右犯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没再找他的茬,互相使个眼色,退到一边,不远不近地打量着他。
  倪小林离开后其实并没走远,躲在一处悄悄看着。见周维岳如此气度,更加感觉非同一般,忙叫过来一个狱卒,让他打声招呼,别再对这人下手,先观察几日再说,然后忧心忡忡地走了。
  谁知道几天之后,魏大又想起这人,随口一问,听说他竟然还活着,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杀到县衙,亲自过问这事。
  倪小林正焦头烂额,不是为周维岳,是为原定已经应该到了的县令到现在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是路上让土匪杀了还是自己偷跑到哪里去了。上面的宁国府不仅不给他给解释,更不帮忙,反而一个劲地催问他,好像他能大变活人,而且因着建康近来推行的新政,还没完没了地催他各个案子的情况,给他催得一个头两个大,若非手里的是只难得的铁饭碗,真想给它砸了。
  他心情正恶间,魏大又来咄咄逼人,赔着笑好说歹说,怎么说都不通,他火气也不由上来,夹枪带棒地道:你这头顶就一片云,我这上面可有两片。扯一片遮不住天,我做人总得留上一线,奉劝你也别太招摇,免得给主人结怨。
  他说得已经尽量委婉了,可魏大是什么人,哪里让人这么顶过,当即将脸一沉。他一向瞧不起倪小林,只是因为有用他处,才勉强有几分好脸色,见他居然胆敢顶撞,当即冷冷回道:你一个芝麻大点的县丞,连官都不是,真要搞你,一只手就捏死了你,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摆上臭架子了?
  什么一片两片云?我魏大就是岑家的一条狗,还怕人说?他说得理所当然,甚至理直气壮、荣幸无比,可你呢,连当狗都没这个资格,你还想看门护院,撒泡尿照照自己看有没有这个能耐?看你还算机灵,才留你可现在,不然有的是人想要你这个缺,你以为你算个屁?你屁都不是!
  倪小林气得浑身发抖,可偏生魏大说的他一句也反驳不了。他的确什么都不是,他是什么?地上的一块烂泥,泥里的一株小草,朝廷、岑家两片云哪片遮了太阳,他就要黄死,两片云不给他下雨,他就要干死。魏大看他不顺眼,一把给他薅了,那都没有什么云不云的,他只有死得更快。他是个什么东西?
  那好我给你带下去,他压抑着浑身的颤抖,也压抑着声音几乎咬着牙道:你自己杀他。左右我他没继续多说,僵硬着脸想挤出个笑,没笑出来,引着魏大往关押周维岳的地牢里走。
  魏大在他后面,那几步走得简直龙骧虎步,他不回头、不拿眼睛看,只拿耳朵便能听出来。把魏大带到周维岳牢门口,倪小林就退到一旁,心想:杀吧,杀吧,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天塌了有你个高的顶着,砸不到我头上。
  但赌气过后,心里还是觉着不妥:万一岑氏舍不得看门狗,到时候把自己推出去给他顶罪怎么办?可看魏大的模样,今天怕是不能善了。
  魏大看周维岳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就囚服上有点血,看着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了,明白倪小林对自己阳奉阴违,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他让人打开牢门,自己走入进去,抓着周维岳的领子,从地上扯起他。
  你小子命还真大,怎么样,这几天还好受么?
  周维岳淡然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魏大没听过什么《正气歌》,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文天祥,只知道看他这样子是还没服自己,把他往地上一摔,啐道:硬骨头!又道:正好,我最喜欢硬骨头。
  他已经忘了周维岳之前得罪自己的事了,眼下只想听他求饶,拔出刀来在他眼前比划两下,明晃晃的刀锋正对着他。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答不对了,我就砍你身上一个地方。
  周维岳置之不理。
  魏大在他手上比量两下,见他手瘦得鸡爪似的,暗道我要是一下就砍断他一只手,他未必能再抗住几下,一会儿还是一根一根手指慢慢地砍,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软了。
  他问:你服我么?
  周维岳不答。
  魏大脸上一沉,刀跟着落下。但见白影一闪,周维岳左手食指已经滚到地上。手掌上还留着一小截手指,洞里忽忽地往外淌血。
  周维岳浑身猛地一个哆嗦,脸色霎时白了,却居然硬挺着一声没出。倪小林一样白了脸,禁不住往前一步,却不敢拦他,忌惮着魏大手里的刀。他怕一句话没说对,这刀片子就不是冲周维岳去了,而是要落在他身上。
  魏大愈发不快,又问:你服我么?周维岳照旧不语。魏大又是一刀,周维岳左手中指跟着落地。
  倪小林脸色雪白,不忍再瞧,偏开了脸。周维岳牙关紧咬,浑身一阵一阵哆嗦着,喉咙里只轻轻一响,再没发出别的声音。
  魏大脸上歹斗毛颤,手心握刀纹飞,面上一狠,第三句就要问出口,突然有小吏跑过来对倪小林道:大人,县令到了!
  倪小林一惊、一喜,又一惊,急问:县令到哪了?这失踪了多日的县令偏偏在这时候来,好巧不巧也算刚好解围,但眼下这烂摊子事,到时候还不知如何解释,听说新县令是皇帝面前的人物,他能轻易放过这事么?
  就在县衙,小吏回答,他说要马上下牢里来看。
  说话间,两个主簿和就几个县吏半迎半拦着一人进来,几人脸上俱都又是逢迎、又是为难的神色。居中一人威风赫赫大踏步而来,倪小林尚不认识,一旁魏大已经惊呼一声,你!来人竟是那天当街打他的人。
  桓龙举起县令官印和朝廷任命文书,高声道:我不是县令。说着一指周维岳,牢里这个才是!
  第164章
  刘钦接到从江阴传来的消息时,建康的一应改革已经开了个头。
  薛容与早在数年前的那份章奏中,其实就已经将他的所思所想基本写了个清楚,只是那份章奏当初便不受重视,又有了年头,此时能想起它来的人寥寥无几,知道其内容的就更没有几个。
  众人看薛容与在朝堂上折腾起来,一开始并不觉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局的前奏,只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借着天子非同一般的宠幸好好折腾一番,在朝堂上面立威,正自冷眼旁观。
  薛容与自己的思路却格外清楚。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难致治。他将余务放在一旁,上任后通过刘钦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革吏治。
  除去已经推行到江阴等地的,将一应公务都规定处理时限,提高效率之外,朝廷新政更又更改了从国初便因循下来的官员考课之法,不以税收为先,多方考核,检查各项工作完成情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薛容与在民间见过许多官员为着考课,不惜敲朴百姓,强逼纳粮,致使民不堪命,有时畏朝廷官吏远甚于贼。而之前考课只审定官员征收上来的钱税多寡,是因为一来这样最为简单便利、易于衡量,二来钱税于朝廷而言乃重中之重,直接影响到当年一应举措,因此对其格外看重。
  哪里的钱税收得多了,官员便受嘉奖、皇帝目之为能吏;哪里收得少了,官员便受问责、皇帝也难免认为其是尸位素餐,不堪主政一方,日后恐怕就要换掉他。官员爱升恶贬,自然要狠狠征收赋税,有时哪怕当地明明遭了灾情,他们却宁可隐瞒不报,照常征收,收不上来时,便令胥吏四出,催缴不已,哪怕闹出人命、民怨沸腾,也与自己无关。
  毕竟小民口小,所谓民怨者,总是难达天听,况且即便这天当真听而闻之,也不甚在意,即便责罚主官,也无非做做样子,不然人心观望,以后谁还为你实心做事?白花花的银子送上来,圣人毕竟明嗔暗喜,总不会当真重责给朝廷真正做事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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