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衙役忙不迭去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倪小林问:大公子还好吧?
  魏大掏掏耳朵,好。
  倪小林又问:二公子还好吧?
  魏大放下手,在眼前看看,食指扣在拇指后面一弹,把黄色的耳屎弹在地上,指甲里剩了点,他又拿另一只手指甲扣,好。
  倪小林又问:三公子
  魏大翻个白眼,问这么多干什么?和你有关系吗?弹完耳屎,他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面,两手往边上一撇,搭在扶手上。就这么软了骨头瘫坐着,看着也比站在他面前的倪小林大了一圈,你只管你自己那摊子就得了。
  倪小林应道:是,是。
  刚才那不长眼的
  你放心,倪小林使劲一笑,两眼边上的的皱纹绽出花来,一边一半,两边刚好拼成一朵,就包在我身上,肯定给这不长眼的外乡人一个教训,让他夹着尾巴
  弄死他。魏大神情一狠,脸上横肉挤出两只冷冰冰的小眼睛。
  倪小林一愣,下意识道:这但不敢说个不字,只得又道:是,是。保证让他再不在你眼前出现。
  衙役把新的茶水送来,滚烫,魏大伸手一抓,被烫了下,给衙役一脚踢翻,不多再留,骂咧咧走了。衙役从地上爬起来,对倪小林嘿嘿一笑。倪小林心烦意乱,不但没跟他会心一笑,嘉奖他一番,反而挥挥手给他赶走了,嘴里连道:去去去!
  衙役一头雾水地走了,边走边心里暗道:狗咬吕洞宾!下次魏大再来,我非给他留到明天不可,你就受着吧!
  倪小林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在屋里转了两圈,去到牢里看那个新关押的犯人。
  周维岳不过一个江湖郎中,身份既低,犯下的又不是什么杀人大案,于是住监狱也住不了什么单间,只能和十来个人关在一起。
  他身为多年的县令,常常审理各种案件,对县里的监狱并不陌生,但自己住进来还是第一次。他和老汉、老汉儿子三人一起被扔进栅栏后面,里面的犯人就自觉给他们让出一块空地,拿眼睛看过来,没人说话,周维岳便知道,这些应该都是身上有各种官司的普通百姓,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衙役在他身后落锁,很快就离开做自己的事去了。同监舍的百姓们彼此瞧瞧,渐渐有人说起话来。
  周维岳平时不是话多的人,闲居长安的那段日子常常一整天也不说一个字,但下狱便是为了了解江阴的真正情况,于是便同他们热切攀谈起来。
  他说自己是走方的郎中,是个外乡人,来这里行医看病,路上遇见魏大欺负卖果子的老汉,就站了出来,还有一个路上遇见的朋友,不知道做什么的,身手很好,看不过眼去,教训了魏大一通,结果双双遭其记恨。今天他带着卖果老汉来报官,县丞不分青红皂白就判了他们有罪,给他们扔进大牢里面,魏大也被关押,但不知道被关到了何处,一直都没再看见他。
  百姓们一听便纷纷道:他哪能被关押?你们让人骗啦。
  别说倪小林了,就是县太爷来了,也没胆子关他啊。
  你们得罪了他,那可完了。在咱们江阴,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他
  他们一听周维岳的遭遇,不知为何全都十分激动,看向他的眼神又遗憾、又同情,还有几个幸灾乐祸的。
  周维岳问:为什么不能得罪他?这魏大是个什么人?
  几个百姓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竟无知到这种程度,但又好像并不方便说,一时都不做声。
  过了一阵,其中一个憋不住道:哎,外乡人,这魏大是什么人,我只和你说一条你就明白你没听过他,但岑家你总听过吧?
  周维岳暗暗地一震,当然听过,别说是到江阴之后,我还在宁国府外边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怎么难道
  是了!另一个百姓接口道:那魏大就是他们家养的一条狗!说着愈发放低了声音,半座城的商铺都要给他交钱
  另一人插话道:剩下半座倒是不用,因为本来就是人家的。
  前一个人被插话了,也不介意,接着又道:说是给他,其实都是经他过一遍手,给岑家的。那都是人家的产业。
  周维岳想要追问更多,百姓们却不肯多说了,有的是因为心怀顾虑,有的则是干脆说不明白。幸好和周维岳一起被关押的李老汉和他儿子李方都是本地人,口音接近,代周维岳同他们聊了一阵,彼此熟悉起来,周维岳才大致明白了一些情况。
  他们聊及被关押进来的原因,竟然各人有各人的冤情。
  有人是前些年赶上荒年时走投无路,被迫把家里的田地给贱卖了出去。城中最大的富户、最能出得起钱的,自然首推岑氏,别人就算能出得起买田的钱,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荒年地贱,这时候买地能把价格压得极低,等年成好了,那是十倍二十倍的收入,这时候只要有本金,谁都知道现在买田是个好路子,但这么好的赚钱路子,他们岂敢染指?只能让岑氏把大片大片的好田都买了,自己在旁边捡点边角料。
  这户人家贱卖了地,是拿了笔钱救急,但好几张嘴吃下去,那么点银子迟早被坐吃山空,为了以后的生计,只好给岑氏当佃农,地还种自己的那片,不过地里的东西自己只能分到一点,就这么一分一分扣着,好容易攒足点钱,想赎回自己家田,没想到对方要价居然翻了二十倍。
  卖地容易,再想买回来就难了。他们不愿意一直当佃农,想着怎么也要赎回自己从祖辈就种下的地,为着有钱,只好又借了岑氏放给他们的贷。结果田是赎回来了,哪成想利息越滚越高,一直滚成了他们借之前完全无法可想的天文数字,一家人这辈子都还不上了不说,往后子子孙孙传下去,越传就差得越多。
  最后田又被收回,还欠了更多的债,又成为他家佃农,这次要世世代代为岑氏家打工。他们觉着受了骗,不服,和周维岳一样,告给官府想要个道理,结果县令都没见着,就被魏大带人打了一顿,挨打后就关在这里。
  周维岳听了,只觉义愤填膺,谁知往后又听了别人的,这才知道这人经历就是放在这间牢房里面,也不算多么出奇,要是放在整个江阴,恐怕更是冰山一角。
  还有人是河退水,退出来岸边几亩他家原本的水田,结果被岑氏看上,就强占了去,说是他们的,打官司打不赢,被扔进监狱;有人则是家里女儿被哪个子弟看上,给糟蹋完了又不肯娶,羞愤跳河,家里两个哥哥去讨说法,全被打得残废,母亲气急攻心死了,父亲告官被投下狱;还有人则就是路上冲撞了岑氏家仆、或是发生了什么口角,就被扔到这里来了,每人都缘由都不太一样,据说别的监舍还有更多。
  周维岳只气得嘴唇发白,簌簌而抖,一个没坐住,往后便倒,被李方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摔在地上。李方惊问:恩人,怎么了?周维岳缓过口气,自己坐起来,喃喃道:可恶、可恶!
  在方明俊给他留下的资料当中,这样的事情其实屡见不鲜,可是亲眼见到这些人,亲耳听他们说话,亲身体会他们在自己面前或叹息、或流泪、或愤愤不平地跺脚、或麻木地摇头叹气,他心里便又是另外一番滋味,愤怒已极,难以言说。
  就在这时,刚刚在堂上的那个县丞倪小林下到地牢来了,装模作样地在各个监舍巡查一番,就走到了他面前。他视察的时候,刚好是用饭时间,每个犯人都给一碗稻壳饭,周维岳也分到一碗,只不过他那碗稻壳格外的多,又有碎石子,基本没有几粒米。他安然拿筷子挑着吃了,左右平日里也只得三分饱,吃这么一些于他而言十分正常。
  附近百姓已经和他熟了,见状都知道这是牢头要整治他,如今县丞亲自来了,他还不赶快服个软?纷纷推他、给他使眼色,周维岳只当不见,见倪小林过来,抬头与他对视。
  有人在后面小声劝:你别这么强项,小心魏大弄死你!
  周维岳在地上坐如山岳,看着倪小林大声道:国有国法,我不信朗朗乾坤之下,会有人胆敢公然颠倒是非,草菅人命!
  倪小林亲自过来看他,就是隐隐感到他身份并不一般,担心抓这人抓出什么问题出来,这才特意跑这一趟。见周维岳一身凛然正气,不由愈发地心里打鼓,鼓起威势叫了一声:大胆!声音高亢,在大牢里面回声阵阵。他看看左右,又道:你不过一个江湖浪子,竟敢大言不惭,张口国法,闭口是非你到底是什么人,还不速速从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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