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结果任命下来,他却成了工部尚书,而吏部交给了一个叫李章甫的老臣。
崔孝先震惊了。那李章甫是什么人?五十当啷岁,半截入土了,就比岑士瑜小了几岁,而且从没掌管过吏部,只不过在朝廷上有那一分半分的过得去的名声,怎么就突然做了吏部尚书?
而他呢?莫名掌管了工部,虽然也是六部尚书,身份尊崇,而且油水颇丰,但没有人事任免之权,毕竟照吏部差了一截。冬官如何比得上天官?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工部曾是岑士瑜的,经营多年,这不是要他虎口夺食么?岑士瑜岂会乖乖交出自己手里的东西?
得知任命之后,崔孝先先是大为不满,可是转念就想起几天前与刘钦的一场谈话。
那天,刘钦忽然以国事问计于他,言及朝中一应弊病,言语之间,似乎对现在的朝廷人事颇多不满。
他虽然从很早以前就追随刘钦,但刘钦用他,多是帮自己在朝廷中大造声势、弹劾异党等,鲜少像这样问及国事。崔孝先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整整心神,把刘钦说的每一个字都掰成两半来听。
只是他越听,越觉着不对。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不满到这个份上,言外之意似乎是想把朝中一切都动上一动,尤其是人事要知道动一个人,那便是砸多少个碗,动一串人,整个朝廷都要天翻地覆。水发船翻,谁能独善其身?
他身为即将接任的吏部尚书,实不乐见如此。在朝为官,讲究一个和衷共济,必要时必须发挥自己的影响,给别人提供一点保护,那也是应有之义。花花轿子人抬人,别人抬他,他也要抬别人,这么相互扶持着才能走得长远。
这么想着,他便不动声色地劝起刘钦,搬出先时成例、搬出祖宗之法、搬出现在的内外形势,劝刘钦当此之时还是海内休息、务求安静为上。对刘钦提出的问题其中有些甚至还牵扯到他他只能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说只能徐徐图之,劝刘钦处置好当前的急务,全力平叛,平叛之后,再厉兵秣马,对抗夏人。
他以为自己说到夏人,会正中刘钦下怀,没想到天子闻之不置一词,便让他离开了。他回家之后,想到这一番问对,心里颇感不妥,但想自己所说也没什么破绽,便又放心。
可是等任命下来,他不得不想,莫非刘钦如此为之,和几天前这一番话对话有关?难道他说错了话,吏部这才落入别人手里?让他去工部,还有什么别的深意?
崔孝先彻夜未眠,想了很久,渐渐品出一点味儿来。明摆着的是,刘钦迟早要动岑士瑜,不是今年,也是明年,尤其是刘钦想用周维岳却遭疯狂阻止而未能成事之后,崔孝先便更加确信,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皇帝,是不会允许岑士瑜这样的老臣始终骑在他头顶上的。
现在不动岑士瑜,只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但不成熟,不代表就完全不做任何处置,少不得要挖一挖他的墙角。让自己夺了他的工部,或许便是这第一步。
想到这一点,崔孝先心里一惊:如此一来,刘钦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了么?顿感不妙,但马上转念一想,此事虽然得罪人,但于他而言,毕竟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刘钦既然要他与岑士瑜相斗,就一定会在背后支持他,于一个臣子而言,有君主的支持,那便是立于不败之地,比什么都更重要。事成之后,那时朝中第一人是谁?还不是他!
他马上踌躇满志起来。若真要斗,岑士瑜纵然老谋深算,却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而另一面,岑士瑜得知刘钦的任命,同样也是一惊。以一人兼掌两部,本来就不是常例,刘钦任命如此,他不好不照从。纵然他能发动些力量在朝堂上为他张目,但毕竟会现出恋栈不去之态,那些虎视一旁、眼睛都看红了的大臣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死死占着两部,毕竟颇不得人心,纵然千般不愿,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出了这等事,他不能不怀疑刘钦是想违背一开始向他做出的政治许诺,要开始动他了。但一来崔孝先一向对他甚是恭谨,接任之后第一件事也是赶紧来他府上拜望,二来新任的吏部尚书李章甫是他的同年,两人有几十年的老交情,吏部到他手里,就有一半到了自己手里,拿工部换半个吏部,他也不算太吃亏,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
只是他心里难免不安,便进宫一趟,不是面圣,而是探望了太上皇刘崇。
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刘钦自然不会太过分,不可能幽禁起来,不让他和任何人来往。但岑士瑜去见他,附近宫人并不退开,只在旁边垂头站着,岑士瑜便知道,这定是新皇的耳目,两人说过的每一句话用不多久,必定都会传入新皇耳中。
一个多月没见,刘崇已见老了,两个老友相对,一时不胜唏嘘。刘崇瞥了宫人一眼,对他苦笑一下,岑士瑜少见他这幅神情,心里一时百味杂陈。他怕刘崇不知,将朝中近来的人事任免同他说了,刘崇却也已经听说,并不直接评价,只是道:年轻人不安分,总要动上一动,你不由着他们,还能怎么办?
他说这话大有颓唐之意,引得岑士瑜禁不住便想发问:陛下难道心志全无了么?可是还没问出来,便见刘崇看向自己的眼神颇有深意,不由一愣,知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便叹一口气,转去闲聊,替久居深宫的刘崇解闷。
刘钦不知有没有察觉什么端倪,但之后始终没找他的麻烦,直到又一条任命赶在他已经不再兼掌吏部、李章甫却还没接管的间隙当中,在崔孝先尚且实际掌握吏部大权时发下
周维岳出京,仍任县令,任地就在他岑士瑜的老家江阴。
新皇终于动手了。
第161章
周维岳拿到主政江阴的任命,如何不明白刘钦的意思?这是把亲手讨回公道的机会交到他的手里,他当过那么多年的县令,从没有一次官印这样烫手、这样沉重。
他眼含热泪,向刘钦又一叩首,刘钦却说不忙如此,还有事情要嘱托于他,说完将一个早在殿外等候的人传进来与他相见。
这些天周维岳虽然在京城,但已是闲职,从没上过一次朝,也从不出入高门大户,对朝中人物只知其名,未见其面,不知道来人是谁,只是垂首恭敬肃立。
那人却对他一揖,他一愣,忙也回礼。刘钦道:这是我新任命的吏部侍郎,薛容与薛逢时。薛大人,这便是周良翰了,怎么样,和你想象的可一样?
薛容与答:神骨磊落,比臣所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钦笑了,对周维岳道:你此去江阴,不是单单去查岑士瑜一族,还有件大事要交给你。薛大人会慢慢对你讲。说完示意薛容与,随后便不再言语。
人和人的相遇如此奇妙。薛容与在刘钦的乾亨朝,先经吏部而入相,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煊赫了整整一朝。周维岳却历任各个州县,终生与平民百姓打交道,一直到死,最高也只做了四品知府,没有脱离过那些基层庶务。
这本该没有交集的二人,却被刘钦一手推着一个,送到一处,在这一天相遇了。
薛容与对周维岳的正直坚韧敬佩不已,周维岳也被薛容与即将要做、和要他做的事情而深深地震撼了。两个境遇不同、眼界不同,人生的命运也大为不同的人,却在一次谈话之后成了莫逆,纵然他们此后一生只再相遇过一次,绝大多数时间里,彼此远隔千里,无论崇山阻隔还是横跨一条大江,无论相距多远,总能震荡起同样的心志,一千里便不过咫尺之间。
周维岳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动身了。
刘钦特意当朝召见了他,当着众人的面赐予印信,又命天子卫戍护送他出京,阵仗不可谓不大。他想,除非有人不想活了,不然绝不敢半道上对周维岳下手。他是天子着意关照的人,出京后有任何闪失,此事都绝不会善了,谁要是想杀周维岳灭口,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那边车马迟迟,江阴县上面常州府的官员却一早便收到消息。这些年虽然屡经人事变动,但方明俊任县令时的许多官员毕竟还在本府,知道当年的内情,也知道周维岳曾为方明俊奔走的事,见他如今重来此地,分明是想搅风搅雨,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厌恶,要是心里多想想,就能把人想走,那周维岳现在已经远走爪哇,不在此间了。
还有些人来得稍晚,虽然不认识方明俊,但却和周维岳打过交道,知道这人又臭又硬,活像是茅坑里的石头,想要搬走它,自己就得先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更何况京里的所有消息都在传,说是周维岳翻出之前的某些旧账,新即位的年轻皇帝才顺势除掉了陈执中,一时间,谁不在心里打鼓?
陈执中何等样人?这么多年经营东南,朝廷南渡以来,谁都给他几分薄面,可因为周维岳的三言两语,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周维岳又来到他们之间,他们前景如何,实在难以预料。搞不好要翻出他们之前的那些烂账,再搞不好,还会有人头落地,谁能说准?因此周维岳到达的大半个月前,整座常州府便已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