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要是周章没有出卖他、或是出卖他后刘缵不信,定不会有这样一道旨意深夜发来,而刘缵将会用他手中那些禁军如何行事,他也就无法得知。相比于他,刘缵能动的兵马数量更多、又装备精良,若是再不知道他的具体谋划,那劣势未免太大。现在宫中传旨,便说明他此计奏效了,周章当真出卖了他,而刘缵也当真相信了,这样一来,刘缵接下来的所有行为于他而言便都可预测了,他纵有禁军在手,又能如何?
  刘钦早已换好朝服,在椅子中等待,送走宫使之后,一动不动地又坐了一阵,终于缓缓起身,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念头:周章又一次撇下他,选了刘缵,上一世、这一世,竟然全无差别。他不及愤怒,也无暇自嘲为人实在失败,更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多庆幸,推门出去,就见到了在院子里等待的陆宁远。
  陆宁远见到他,似乎很想说什么,却没说,嘴微微张开,最后深深抿了起来,只拿两只眼睛紧紧看他。
  周章这样选择,陆宁远又会如何呢?刘钦走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对他道:父皇召我进宫。我进宫之后,如果没有马上传信出来,便还按之前的计划行事。
  陆宁远一惊,像是想要拉他手臂,刘钦抬臂躲过去,没让他碰到。陆宁远便没再动,黑暗当中也瞧不见脸色如何,只见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胸前一抱拳道:殿下,此时入宫,恐有不测,还是还是不入宫为好!
  他唯恐刘钦余怒未消,故意不听自己之言,犹豫之后,只得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这一下军礼行出,便是家臣在向太子劝谏。刘钦却仍是没有听从他,父皇有召,焉能推拒?在陆宁远出口之前又道:他既然召我,便是起了疑心,我若不去,只会死得更快。你放心,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只需依计行事便是。
  院中黑暗,陆宁远一张面孔也被夜色涂成深黑,刘钦瞧不清那上面的神色,只能瞧见他那两只眼睛倒映着天上两角月光,深深深深地看向自己,如同要扎进他身上似的。
  下意识地,他又道:我会没事的。却马上神情一顿,当即住了口,不再看他,叫来朱孝嘱咐几句,便乘轿子入宫去了。
  第139章
  刘钦很快来到宫门外边,下了轿子。宫门紧紧闭着,在夜色当中显得格外森严冷峻,高不见顶,月亮隐在高高的宫墙后边,竟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宫门守卫问明了来人,连忙开门,静夜中但听得吱呀呀一串突兀的响动,宫门在刘钦面前打开了。
  守卫行了一礼道:殿下,陛下让您一个人进去。
  刘钦抬眼,向深黑色的大门后面,那条长长的甬道看去。石板上泛着淡淡的青光,有如霜雪铺地,明明正是夏夜,却显出阵阵寒意。
  踏进这道宫门之后,该当如何?明日的这个时候,定然已经尘埃落定,他是已然身死,还是龙门一跃,从此手执日月、独运乾纲?
  刘钦没有急着动身,抬头向不远处的城楼看了一阵,等奉命传旨让他进宫的宫人催过两次,才抬脚往里面走。
  在他在宫门口徘徊的时候,身披全副铠甲、手按钢刀的恽文石同他相隔只数丈远。
  在此之前不久,他接到刘缵密令,当即发难,除了俞煦和其手下将官的盔甲兵器,各自绑缚起来,留待之后处置。俞煦挣扎着大叫,质问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恽文石只冷冷答:之后你就知道了。严密控制好他,便带人离开了。
  现在只探得俞煦与刘钦交好,两人曾几次私下聚会过,俞煦又有一个弟弟在江北,曾同刘钦一道与夏人作战。虽然目前还并没抓到俞煦参与进刘钦谋划的实据,但小心为上,起事之初第一件事便是要把对方的棋子都肃清出去,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何况只是将俞煦卸甲,没有取他性命,已是恽文石看在两人多年共事之情的份上,对他格外宽大了。等明日事情落定,若查出他并未参与,再放他不迟,想他定能理解。
  恽文石先收到刘缵密令,马上又收到刘崇的命令,已知道计划有变,不止时间提前到今晚,一应调动也和之前不同,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只有依令行事而已。
  幸好刘缵与刘崇的命令彼此互不冲突,并不难办,他马上召集禁军各部,对众将官大声道:今夜不太平!陛下刚刚发下口谕,让我等小心戒备。章明,你带所部去到武库周围埋伏,一旦发现有人擅自攻击武库,陛下有旨,无论何人一律当场格杀!
  崔允文,你带所部他说着,忽然改了主意,汤子平,你带所部去到东宫外面,严密监视其动向,太子牙兵若有异动,一律击杀,不许留情!
  崔允文是崔孝先长子,因功课不好,未走科举正途,而是武举出身,在禁军当中走这么一遭,明摆着只是镀一层金,日后定然身份尊崇不可限量。虽然明日之后,一屁股坐在太子那边的崔孝先本人将会如何还不可预知,但以他的资历,恐怕未必立时失势,恽文石不愿这么早就得罪了他,如把守武库、监视东宫这类杂活也就不好交给他这大儿子干,稍一思索,便将崔允文留在自己身边。
  与父亲和弟弟不同,崔允文为人很冷,和谁都不热络,最重要的是,和刘钦始终不曾有什么交往。如果说他父亲崔孝先是一株墙头草,那他就是一棵树,根深干直,扎在地里就不动了,任风往哪边吹,他都立在那,谁也不认。就连之前斗争最烈时,他父亲崔孝先为了刘钦往来奔走,磨破了嘴皮,他弟弟崔允信也受挂落被罢官,崔允文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恽文石曾想过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但出言试探过几次,便放弃了。他看出崔允文实在不是乖觉的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只是徒费口舌而已,但越是这样的人,在这种争斗之中其实便越是安全,因为他说不动此人,刘钦那边也是一样,把崔允文带在身边,倒不担心有什么风险。反而因他为人一板一眼,执行命令时从不打折扣,使用起来倒颇为顺手,一会儿一旦需要交手,别人或许顾忌身家性命,不敢冒犯太子,崔允文却不会,不怕他临阵手软。
  恽文石安排毕,携着崔允文,领剩下的人埋伏在今夜原定由俞煦负责守卫的宫门、也是刘钦入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刘缵的消息。
  很快,刘钦入宫了,在门口徘徊片刻,似乎心怀顾虑,不敢直入宫门。恽文石反身躲在墙后,手按着未出鞘的刀,示意所有人不许出声,探头露出一角,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刘钦,只等收到信号便率众突出。
  可信号始终没来,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刘钦孤身一人从自己伏击圈中走了出去。
  此时此刻,刘钦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现在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任刘钦有三头六臂,在他的数百甲士面前也绝无幸理。没能在此时动手,恽文石不免有些可惜,却也不出意料之外。
  之前刘缵几次同他商议,无论如何制定计划,每每都会透露出不到最后时刻都不要做第一个动手的人的意思。
  对他的心意,恽文石已经再清楚不过。此时杀刘钦固然简单,但刘钦反迹未露,在这里动手,刘缵便是为了皇位不惜在皇宫当中伏杀弟弟的兄长,没法向皇帝交代。既然给不出交代,一不做二不休,接下来就只能回过去控制皇帝。手足相残尚可说得过去,一旦涉及到犯上谋逆,纵然登位,一顶乱臣贼子的帽子扣下来,怕也吃不太消。
  恽文石知道,刘缵现在正在皇帝身边,力图借皇帝之手除掉刘钦,好把自己摘个干净。他不知刘缵那边情形如何,但既然不曾收到击杀刘钦的密令,便暂时按兵不动,等待刘缵接下来如何安排。
  就这样,刘钦在数百甲士的刀剑丛中,一步一步安然走过。
  他走过时,只觉今日大内之中格外安静,每一下脚步踏在石板上,都咔嗒有声。杀气一说,玄之又玄,他自然全然未曾感受到,但他心里清楚,此时此刻一定有人暗伏在自己身边。夜风缓缓吹拂而过,他脖颈、手背处每一根汗毛都高高立起,诡异的静谧之中,只能听见自己和前面宫人的脚步,一下一下轻响。
  不进宫,刘崇定然以为他已有异志,那时天下之大,便全无他的容身之地,纵然自立门户,日后也未必免去被攻杀的下场。可进宫亦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刘缵对名正言顺这四个字的追求,赌的是刘崇与他的父子之情,赌的是他先前定下的谋划一环连着一环能否成功,赌的还是陆宁远对他是否忠诚、赌他这一世是否会像周章一样,又一次站到刘缵身边去。
  他不是赌徒,只是因本钱太少,不得已而为此罢了,没有几分胜算,也不敢赌这一场。刘缵是何人,他再清楚不过,上一世自己做得那样过分,他都始终隐忍不发,姑息容让,一副好哥哥的模样,直到彻底把自己逼反,他才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他这等人,是不会舍得不要那名正言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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