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刘钦又不傻,自然知道此事只要一拖下去,那邹元瀚就再也死不成了,不论刘缵他们用什么法子,到最后总能保下他来。他闻言并不答话,起身自顾自地在堂中信步走了起来。
他走到堂下,拔出腰间佩剑,平放在手上,一边端详,一边走着,一边道:诸位可知江北有一个守备名叫成业的,曾死在这把剑下?
他突然当堂拔剑,谁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不由各自紧张起来,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后面的话。
他的确该死。为着保全自身,置数千友军于不顾,坐看他们一个一个死于夏人之手。如此之将,有不如无。后来我杀他时,曾说日后要是再有只顾谋私,置国家大计、天理人情于不顾的,此人便是榜样!
他说这话时,刚好走到邹元瀚背后。陈执中忽觉不对,大叫道:老邹!邹元瀚也即惊醒,猛地一推桌子,就要向前一步站起,刘钦却赶在前面,拿剑往他脖颈前面一横,两手狠劲向着怀里一压、一转,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竟就此把邹元瀚的半边脖子给割了开,登时血溅三尺。
刘钦因站在邹元瀚身后,浑身只两手让血喷得红了,他也不收剑回鞘,一翻手腕,长剑便插在邹元瀚伏倒的尸体旁边,直没进桌子当中。
这一下实在事起仓促,左右虽有卫士,却无人来得及上前。邹元瀚毕竟是带兵之人,武艺算不上弱,但因始料未及,竟然也全无还手之力,临到死时,眼睛仍然睁着,贴在桌上的一张面孔上面,满布吃惊之色。
但听得哗啦啦一串巨响,所有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陆宁远。他身体前倾,手按在膝盖上,实在是想站却站不起来。还有人惊慌之下碰倒了桌子,其上东西散落一地,滚到俘虏脚边上。人人瞪远了眼睛看向刘钦。
万籁俱寂之中,扎破天忽然大叫一声:好!
因为没有人想到要阻止他,他反背着手,竟膝行两步上前,挨到邹元瀚桌子边上,高高兴兴地说下去了,老邹,你死得好哇不说别的,你是早该死了,省得往后你家孩子,孩子再生孩子,都不长拉屎的腚眼
刘钦站在邹元瀚的尸体旁边,淡淡开口打断了他:我刘钦今日擅杀大将,所有干系,都一力承担。至于诸公身上的干系,那怕是也脱不开,都得各人自己担着,谁也保不下谁。
邹元瀚有再大的能耐,料他手也伸不进兵部里去。陆宁远这几月如何为国宣劳、奋不顾死,你们当中也有人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却安然吞没其战功,反诬以无中生有之事,把人弄进大牢里那时如何不想众将士寒心之事!
他紧紧盯着陈执中,又看向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举着鲜红色的两手,从邹元瀚身后踱回堂下,陆宁远在前线,朝廷军饷却是发给邹元瀚的,邹元瀚不给,陆宁远便派人四处筹粮。
有人从中作梗,让他怎么都筹不到,他就和军士们一样,一天只吃两顿,后来一度减到过一顿,还曾吃过百姓们只有喂猪时才用的粗糠。从始至终,没有劫过民间一粒粮食。所过之处,乡绅百姓纷纷争睹,说今日才知何为王师。我空口无凭,具体情形如何,问一下亲历的战士,自有是非区直,混淆不得。
他那条腿,你们也看见了,在牢里十几日就成了这样。打起仗来,一打就是三个月,他后来作战的时候,是让人把腿拴在鞍上才能不从马上掉下去的!就这样,足足追着翟广打了多少天!三千士卒打得星散,只为了拖住翟广,等后续大军尽收平贼之功。
我问在座的诸公,平日里都大谈忠义节烈,慨然为国,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你们不行,你们做不到!我刘钦也做不到,只有他陆宁远能。可你们如何待他?
他走到陆宁远旁边,按在他肩膀上,手上鲜血一霎时沾在他满是脏污的囚服上,在那上面又添了一层。
从头到尾,陆宁远无论咳成什么样,在椅子上始终都坐得笔直,可被刘钦的那只手轻轻一按,却忽地难以承受般弯下了腰。刘钦神情陡厉,那只千钧重的手一时在陆宁远肩头攥得紧了,你们竟然、你们竟然敢这么对他,你们竟敢这么对他,有半点心肝没有!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你们当中有些人身居高位,只想着怎么稳住自己屁股下面这把椅子,想着怎么往上爬,蝇营狗苟,终日抬头眼巴巴地看,几曾低头想想我大雍,几曾开眼看看这天下!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任你多高的官位,多大的威风,就是把你们拆成段一斤斤卖了,也没有陆宁远一根手指分量重!他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就是死十次百次也不够赔!治他的罪,凭你们也配?
他说这话时,谁也不看,只死死盯着刘缵。刘缵一时愕然,满脸血色退去,两只手轻轻抖着,不知为何,脸上神情不是震怒,而是种难以置信,如同被一支飞箭当胸射伤。
刘钦却是胸中大快,不再理会旁人,也不去想之后要过的难关,抬起陆宁远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从椅子间扶起了他,看样子是想不等结案,就把人带走。
陆宁远浑身颤抖着,倚靠着他,使尽力气站了起来。起身时,或许喉咙里面轻轻发出一声,像忍耐着什么似的,听着却又近乎哽咽。刘钦偏过头,向他看去一眼,那一眼含蕴着许多东西,如同聚起的大浪,立起一道摇摇欲坠的水墙,已深深地倾斜过来,只待轰然扑来的那一响。
然后,他弯一弯腰,手臂一探,一把将陆宁远抱起,旁若无人般昂首阔步地去了。
第124章
刘钦把陆宁远带回家,让人去找大夫,又吩咐下人帮陆宁远洗一个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他没有更换朝服,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拄在桌上,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过不多时,没等陆宁远清洗完出来,周章忽然来拜访。
从来都是刘钦去找周章,自从二人没有了师生之分以后,周章几乎再不曾来他府上,探病时除外。刘钦心里奇怪了一下,知道两人没时间说上几句话,仍然让人把他请进来。
周章进来,却并不坐下,站在那里,神色间颇为复杂。上一次见到他这幅神情是什么时候?刘钦忽地一怔,没有开口让周章入座,也没让人上茶,就这么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有片刻的功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是许多许多年前,周章像一个真正的太子侍讲般讲过课,刘钦又一次留下了他。一直闹到后半夜,周章坐起来,沉默地一件件往身上穿着衣服。刘钦带着餍足、带着快乐、或许还带着少年人天真的残忍,翻一个身,从后面抱住周章的腰,亲昵地蹭蹭,头枕在周章腿上,抬头对他道:你不要总是冷着脸,你也喜欢喜欢我。
说完,他在床上蹭蹭,让自己在周章腿上枕得更实,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看着周章讨好道:你对我笑笑,我就什么都不想要啦。
周章手上一顿,低头看他。那双冷淡的、好像一直在被迫承受着他的眼睛当中忽然有什么闪了一闪,那时候在他面孔上的就是和现在一般的复杂之色。
刘钦回过神来。他与周章分开太久,像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时,居然不觉着再如何地心潮翻涌、难以自制,只是觉着有点难堪。他定定神,正要发问,周章却先道:当庭格杀朝廷二品大员,不像是你做出的事你想过后果没有?即便你是太子,但朝廷自有法度,岂能轻饶了你?
当时也没想什么后果,刘钦抬头看他,丝毫不加掩饰地直言道:只是一时义愤而已。
周章怔了怔,像是不确定般,又好像第一次同他认识,两只眼睛如同两只钩子,探进他的眼睛当中,想要钩出些什么来。他没问刘钦之后有何打算,也没替他谋划什么,而是忽然问:你还记得荀相么?
刘钦许久不曾听过荀相二字,闻言一时微愣。这是当初与陆宁远之父差不多同时被谗杀的前宰相,也是周章的老师。
他忽地想起什么,脸色变了一变,抿起嘴,脸上显出几分强硬之色,我记得。他的两手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看着周章,你想听我再道一次歉么?
周章瞧见他的神情,眼中忽显失望,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宫里来人送来谕旨,让刘钦火速进宫。
刘钦整整衣服起身接旨,回头对周章道:当初荀相之事如果你觉着咱们两个还有没说尽的话,就在这里稍待,等我回来之后再说他忽地嗤了一声,极少见地自嘲:要是我回得来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随宫使离开了。
陆宁远再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刘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