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已经七年了!
他心潮汹涌,冲动难抑,可是这箱子里装着他自己的性命与方明俊的性命,或许装着的还有他们二人仅剩的一点希望,装着那么多的年月,他如何能轻易交出?他没有办法,又不敢轻易离开,惹人疑心,只好交待下言辞,让管家往陆宁远处试探。
这或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后的一次机会,也是他仅有的一个希望。如果连太子、太子的宠臣也都是同岑士瑜陈执中他们一样的人,那么他拿出这些,也不过是朋党攻讦、权力厮杀的工具而已。
混沌之中的公道,难道真是公道?他手中的这柄利剑该劈开的,也不该是一个两个人的血肉。与其这样交出,不如让它们就此长眠于这万古长夜,永生永世不见天日,与草木,还有他和方明俊的尸骨同朽。
隔着一日的路程,他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焦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陆宁远会如何选择?他会在第一次或是第二次试探中答应么?管家再回来时,跟在他身后的到底是不是会有或许是他此生能等到的最后一个公道?
他猜不出,只有等待,坐立不安地等待。终于在这一天,在这个与七年间的每一个都别无二致的寻常下午,他收到管家消息,匆匆回家,在家里见到陆宁远,这个高大、沉默、平静,从天而降的年轻将军他在三次试探中都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然后被管家带了过来。
现在,周维岳愣愣地站在院外。从晌午下到现在的小雨渐渐停了,西南面的浓云裂开一道缺口,湛湛放出一角天幕和万丈暮光。这光落在院子里面,竟是这样的明亮,这样的温暖照人。
周维岳的手抖起来,泪水涌上眼睛,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大步走进院子,对陆宁远深深作了一揖。
太久了,太久了岂堪久蔽苍苍色,须放三光照九州!
第113章
来刘钦答应的安置流寇参与的慰抚款还不了了之,陆宁远被召回京城问罪,同他一道的、因平定翟广扎破天之乱有功而升为游击将军的邹元瀚,鲜盔亮甲、部众逶迤,押送着俘虏凯旋。
邹元瀚并不急于赶回,沿路走走停停,受着各地方官的祝贺、巴结和招待,把这一战中赔出去的老本一点点赚了回来。
行军打仗、在朝为官都和做生意是一样的,无利不起早,他这一仗损失过剧,大军损失近万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这些年来费尽心力培养的亲军也损失殆尽。这些可都是他最倚仗的人,是他在这乱世当中的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在战后狠狠捞回这一笔,拿着大把的银子慢慢再打出一支私兵,那他做将领辛辛苦苦给人卖命是为了什么?不如趁早告老还乡抱孙子算了。
他不急着回京,着急的另有其人。刘钦一向说到做到,他说要争取慰抚款以安置翟广和扎破天的残部,陆宁远便相信一定有这一笔银子,即便当时查问他的御史回京后未必有什么好话,连他这小小的副守备之职都岌岌可危,他也丝毫不以为意。
只要这一笔银子发下来,那些流寇残党便可以各自领了钱回家安顿。他们都是些生计无着的贫苦百姓,并非生下来便是流贼,只要在乡里能有一条生路,谁也不愿背井离乡,跟着别人做那些掉脑袋的事。
可是钱款始终没有发下来,陆宁远等了数日,等来的是让他回京待罪的调令,李椹说:太子可能让什么事情耽住了。陆宁远皱眉不语。
上一世,翟广之乱持续有年,陆宁远虽然只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军人,但同翟广他们接触得多了,也隐隐明白了东南一乱经年的原因。随军离开的那日,他骑在马上,回头向这片土地望了一眼,那些被俘虏的流贼,杀了头的,尸骨已经掩埋;活下来的,被遣送回原籍,也已不在这里,只有零星的百姓扶老携幼,远远地看着他,因为邹元瀚也在,他们并不靠近,只拿目光为他送行。
陆宁远也向他们看去一眼,随后转回了身,沉默地看向前面。他明白,这一次他是打胜了,但这胜利没有什么意义,东南战事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安置款项毫厘未到,那些被凭借着军威强遣归乡的流贼回家之后,仍是没有土地、没有钱粮、没有营生,等官兵离开,只要有人再振臂一呼,他们马上还要揭竿,再度从贼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朝廷不加整顿,各级官员仍是把这些哀哀小民视作利薮,课以重税,动辄敲朴,借着抗夏之名不断地要兵要饷,搜刮民脂民膏,就还是治标不治本。大军一走,马上就会故态复萌,翟广虽然一时蛰伏,迟早还要炸出震天一响。只要朝廷还是这个朝廷,他纵然是韩白再生,也无能为力。
他带着对身后和身前的忧虑,马蹄迟迟地走了。行至半路,渐渐听到从京城来的传闻。
隔着太远,消息传递多有不便,他们不知道京里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听说,东宫触怒了龙颜,现在已经不被允许再进宫了。但具体是为着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刘钦处也再没有消息传来。
越往前走,陆宁远就越是担忧,可是先前随邹元瀚破敌的圣旨已经失效,他一介戴罪之身,只能事事听人安排。邹元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日的路程,生生要走出三日。陆宁远急得睡觉时身上都在冒汗,嘴里起了两只大泡,愈发沉默不语。
刘钦确实是颇有失了圣心之意。从刘缵等人发起对陆宁远的弹劾以来,对刘钦的攻击就也接踵而至,逼得他几乎应接不暇。
先是文宁公主进宫,具体对刘崇说了什么,再没有别人知道。刘钦无论如何打听,也连只言片语都探听不得,只知道她所说定然十分厉害,引得刘崇少有地震怒,听说废后的手谕已经写好,只差发出。
幸好在圣旨出宫、一切都成定局之前,经宫人报信,刘钦的母亲急匆匆赶来,对着刘崇哭着追述一番两人昔日的浓情,又追念自己父亲生前如何鞠躬尽瘁,一番梨花带雨,引刘崇稍稍牵动旧情,勉强息怒,没有立时废后,但下令把她打入冷宫,就是刘钦也不得前去探望。
然后是往陆宁远身上泼的脏水,被引到刘钦身上。当初经陈执中等人力主,由朝廷派去详查陆宁远的御史,早就是他与刘缵一条船上的人,这所谓的调查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结果如何自不待言。
而送往兵部的战报,除去陆宁远的,还有邹元瀚和一众将领的,这些人说话的分量如何能同日而语?等消息传到刘崇手里,他所得知的便是,陆宁远先是与贼媾和,然后偾军折将,把朝廷的三千兵卒打得就剩几百人,再加上他对自己又有过那样不敬之论,简直让刘崇对他失望至极。
他原本因为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而对他寄予厚望,谁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酒囊饭袋,而将这酒囊饭袋荐到他面前、强行推出去带兵的刘钦,也显得颇有些用意不明。他是为了什么?莫不是为着谋夺军权,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吧?
刘崇心生不满,将眼睛落在刘钦这个太子身上。
就在这时,一份关于刘钦的密报送到他的耳中。听说刘钦近来和一众大臣走得很近,尤其是出身北面的那些旧臣,他们中的许多现在郁郁并不得志,围拢在刘钦身边,意欲何为?当初刘钦为陆宁远送行,许多北人也曾出席,那份名单现在摆在他的案上,竟然有许多正在他的朝堂上任职。这其中最惹眼的,当属崔孝先的次子崔允信,其次是一些在军中任职的几个将官,这其中有京营的人、有驻外将领的兄弟,更可怕的,还有人在他禁军当中身担要职,他如何能不毛骨悚然?
更不必提,密报当中还说,送行当日刘钦酒后曾言:有朝一日我若能做主时,一定带你们各位打回去,不窝在东南受这冤枉气!刘崇放下密报,一张面孔如阴云翻腾。恰好刘钦在此时求见,刘崇心中一惊,只疑心刘钦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竟敢把手伸到自己这边来,一怒之下,便将他拒之门外,还下令从此让他无故不得入宫。
这道口谕未经中书门下,也没有白纸黑字,但如同长了脚、生了翅膀,在片刻间便传遍京城原本就挖空了根基,这一阵只是一直勉强立着不动的东宫之位,已然摇摇欲坠起来,到底会不会在某一日轰然崩塌,只看后事如何了。
三月春雷初动,蜇虫惊出,从土里探出一只只不安分的脑袋,仰天而望,建康城上雷鸣阵阵,风云变幻,牵动着无数颗心。
刘钦自称犯了眼疾,在府里闭门不出了数日。他知道自己现在被人盯得很紧,索性不再往外传递什么消息,同崔允信他们也暂时断了来往,颇有一面养病,一面诚心悔过之意。
他在呼延震营中曾中过毒瞎过眼睛,刚刚逃出生天便向朝廷报告过,加上上一世时他也常犯眼疾,知道这病复发不是什么奇事,索性装一装弱,即便不能引刘崇生怜,对他的忌惮也能稍减一点。
但他虽然暂时蛰伏,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等过几日,探听得刘崇怒意稍歇,便去了鄂王刘靖府上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