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陆宁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将军勿要起疑,末将并无此意。只是翟广大军恐怕不日便要攻城,城内可战之兵和兵甲器械都需要先清点明白,以便分配。士卒中混入的可疑之人,也要提前摸清,以免日后生变。
他说得毫无委婉,那一句可疑之人便是明说他邹元瀚军中有奸细,以后搞不好就要坏他的事,邹元瀚如何能忍?但感一股鬼火从心底往头顶直窜,冷冷道:我的兵马你敢碰一下试试?
你个小小的副守备,路都走不明白个瘸子,不过是靠祖父余荫混上芝麻大点的官,东宫也是无人可用,强推你出来,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你那点心思谁看不清楚?故意坐视我兵败,自己跑回来捡现成的功劳,怕不是已经写好露布要向朝廷表功了吧?我没被翟广杀了,你遗憾得很罢!我若死了,说黑说白可就由着你自己那一张嘴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心中暗悔,担心陆宁远觉着自己所言有理,恶向胆边生,当真在这里杀他灭口,忙住了嘴,脸上仍是一副威威严严的长官模样,但眼睛已经开始暗中查看自己亲兵位置,在心里暗忖万一陆宁远突然发难自己该如何脱身。
但陆宁远没露什么凶相,脸上神情甚至都没变化一点,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因为生得太高,看他时眼睛半垂着,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隐隐约约有几分蔑视之感,对他道:末将仅有三千人,野战难以取胜,既不易拖住翟广,前去支援将军,也是杯水车薪。像这样收取鹅笼镇,断其补给,又控制住翟广家眷,使其不得趁机突围离开,相较之下乃是上策,请将军海涵。
邹元瀚自然不信他这鬼话,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哼两声,随后就听他又道:扎破天被将军几次大败,部众亟需休整,翟广家眷又在城中,两人一时都难以离开黄州府。请将军上书朝廷,急调各省界官兵前来一同剿匪,或可毕其功于一役。
他早知道邹元瀚不会是翟广对手,先前向邹元瀚进言,定下围而不打之策,一是想要借此时间练成一支军队,好有与翟广等人的一战之力,二是在等翟广与扎破天决裂。两人不是一路人,他一早便知道,患难时还不显,一入鹅笼镇,他便知道两人生变之日不远了,从那时起就开始准备。
如今果然如他所料,两人终于分道扬镳,但这决裂竟然半真半假,倒有几分出于他意料之外。
按他原定之策,是要将这二人分而破之,放走扎破天后,在鹅笼镇外遇到翟广,他才知道有变,当机立断,转来收复鹅笼镇,四两拨千斤,又将局面盘活。只是之后以他和邹元瀚的人马,难以应付两路叛军,正可趁着翟广与扎破天被拖住的功夫,从黄州府外调大军过来,争取在鹅笼镇外决战。
邹元瀚听出他话中之意,神情一变,在心里盘算一阵,确信里面应当没有什么陷阱。目前看来,从黄州府外调兵已是势在必行,陆宁远想要害他,没必要出这个主意。陆宁远之所以不自己向朝廷上表,恐怕是因为他虽然有东宫不知用什么手段讨来的那份手诏,能不听从他的调遣,但毕竟人微言轻,贸然向朝廷上奏,估计说了也没人听,衡阳王也不会轻易放过,这话的确是由他来说较为妥当。
况且由他上表,一旦此法奏效,他先前的失利便可说成是诈败,之后的功劳也可以归为他的调遣之力,为他所有,何乐而不为?但他没有当场答应,只点了点头,示意陆宁远自己听见,便离开了。
回去之后,他半点也没耽搁,当即上奏,趁翟广把此城团团围住之前向朝廷送出信去,然后登上城头观望。
短短几天之前,还是他在城外,翟广他们在城内,谁知现在竟然形势一变,他自己成了瓮中之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鹅笼镇的粮草辎重都还在城内,没被翟广带走,他们恃此足可以坚守多日,等待朝廷援兵,接下来只要守城就行。幸好当初陆宁远入城后速度极快,赶在翟广留下的人下手焚烧粮草之前就控制住他们,不然眼下形势恐怕要再棘手数倍。
他登高下望,看见叛军旌帜如云,黑压压涌将上来,想起被夹攻大败的那日和之后两人对他的穷追猛打,心里憋了一股怒气,但低头在阵前瞧见翟广,忽地转嗔为喜,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翟广知道就近喊话会被官兵射击,便命军士射箭上城。邹元瀚因为刚好正在城头,截下陆宁远布置在城头的兵士,拆开来一看,果然写着让他们不要伤害兵士家眷的话,似乎有意同他们暂且休兵,彼此间商定条件,他们这边放家眷出城,翟广即引兵退去,不然定要日夜攻城,非玉石俱焚不可。
邹元瀚没让人把信交给陆宁远,冷笑一声,登时撕了信纸扔下城,对翟广喊话道:翟广!你的几房姨太太都落在我手里,还有什么条件和我讲?你要是投降,我还能保他们安然无恙,可是你一日不降,我就从里面杀一百个人,十天不降,就是几百个士兵要死家眷,怎么样,你要怎么选?
他与翟广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翟广连娶妻都还不曾娶,至于什么几房姨太太,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但当着他手下众军士的面,自然对他能抹黑就抹黑,以求能沮其军心。
翟广脸色发青,不顾劝阻打马上前来,拔刀指着城上怒骂道:邹元瀚!你我对敌,和这些妇孺何干?这鹅笼镇的城守兵械我都清楚,等我将攻城器械做好,大军日夜攻城,数日便下!你要敢害他们性命,城破之后,鸡犬不留!那时候你岂是一死能脱罪的?我定
话音未落,城上已是几箭射来,翟广勉力挥刀挡下,箭杆一支支被打在地上,却有一支射中左臂,嗤一声没入皮肉。左右亲兵忙拥上来,掩护着他向军阵之中退去。翟广猛地拔出箭,就听城头上邹元瀚朝自己喊道:你要攻城,那好啊,那我就一天杀两百个,看看是我先杀干净,还是你先把这鹅笼镇的鹅毛拔了。
翟广怒不可遏,即令军士负土攻城。宋鸿羽劝阻道:咱们终日驱驰百里,将士们都已经非常疲惫了,还是休整两天为好。况且攻城器械还没做好,现在攻城恐怕死伤很大。
翟广把拔出的箭杆扔在地上,在把自己围在中间、一眼一眼都看着自己的士兵们脸上看了一圈,对他们道:老邹的为人我最清楚,他这话不是说说,他是真能干出这事。不投降,他就要杀咱们在城里的人,投降他们,他可能食言,可能不食言,只看他的良心。将士们,打还是不打,你们来说!
打!景山第一个叫道,打他娘的!认可一起死了,也不能让他在手上捏!
对!打!不投降! 不投降!
翟广脸上长疤狠地一跳,两眼当中射出光来,好像锤子在烧红的铁上猛一打,一霎时炸开无数铁花。
他没有说话,咬紧了牙,用这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众人,士兵们也拿灼热的眼看他。过了没一会儿,人群当中的喊声于纷纷乱乱之中忽地拧成一股,从几百到几千再到上万,如同水纹一般荡开。
所有人高声喊着:杀!
杀!
杀!
翟广猛地把刀一扬,大喝道:攻城!踏平鹅笼镇!
第105章
翟广开始攻城。
因随军没有攻城器械,只能另行赶制,他便命士卒人人负土三袋,放到城下后。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堆在城根下的土,又放下新的,慢慢慢慢堆得愈来愈高。
城上守军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见这些叛军靠近到了射程之内,便放炮发箭,因是居高临下,城外又被清理干净,没有树木遮蔽,一时杀伤无算。
尸体很快便堆了一地,但翟广说要每人负三袋土,便是三袋,满营士卒明知道可能还没碰到城根就死在半道上,却也人人踊跃,背上土就走,哪怕跑在前面的人就死在自己前面也不旋踵。
城头守军不住放箭,但攻城的叛军人如蚁附,源源不绝。翟广为着减少伤亡,让人用木头搭起一个临时的通道,一节接着一节,上面覆以牛皮。士卒从下面走过,箭落下来,往往打在牛皮上面,一连几次不能穿过。
城上守军见状放起火箭,牛皮沾火就着,落在下面,又将人和木头一起点燃。身上起火的士兵惨嚎着挣扎出来,带着火到处乱滚,被压在里面的士兵则被生生烧死,因为身体被盖住,从外面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道道声音传出,在一箭之地便热浪扑鼻,难以接近。
翟广又让人救火,重新辟出条通道,这次先用水将牛皮彻底浸透,更又时不时更换,火箭射在上面就没了作用。城头守军又往下发炮,因城中火药不多,少有火炮,大部分都是石砲,但往往一落下来,就毁去通道一截,将下面的士兵暴露出来。
如此激战半日,土渐渐堆了两丈来高。鹅笼镇不是一座大城,城墙没有多高,站在土堆顶上,已经几乎能攀上城垛。翟广正要命已经休整一阵的前军强攻,从城头却沿着墙根泼下了水,连土带泥冲得散了,一下便将堆起的土削低了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