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李椹噎住,想说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但看陆宁远神色,没有半点好奇,但居然也不是平日那种没有表情,老神在在的样子,反而微红着脸,从壶口倒出来的水流有点哆嗦,居然溅了一点在桌上,很快被他拿手抹去了。
  陆宁远心里颇不宁静,李椹暗暗下了判断。他也不客气,拿起水一饮而尽,劈头便问:出什么事了?
  陆宁远像是惊了一惊,下意识抿了嘴角,头往后靠了靠,答道:没什么。收拾起桌上的信件,没给他看,折好放在自己怀里,然后转而收拢起摊在帅案上的一只包裹。
  李椹在旁边看着,桌上无论是包裹还是衣服都眼生的很,不由奇怪,见陆宁远把一件衣服叠得四四方方,放入包裹,顺手拿出来,抖开来看了看,原来是一件战袍。
  陆宁远本来已经叠起下一件,没想到李椹如此,抬手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喉咙里只发出了短促的一声。
  李椹看看他,又翻翻其余几件,竟然都是战袍,而且每件都是红色的,和当初刘钦赠与的那件很像,只是各自纹饰都不相同,只看做工,应该便宜不了。
  你发财了么?李椹惊异道。
  陆宁远摇摇头,过一阵答:是殿下送的。
  李椹更加惊奇,看看他,又看看衣服,好笑道:怎么殿下终于知道你有衣服舍不得穿的事了?
  他不知道韩玉的存在,对刘钦的为人行事也并不十分清楚,这句只是无心一说,谁知刚好押中题目。陆宁远经他一提醒,也想到似乎正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面孔忽地又是一热,心像被什么牵了一牵,他下意识地微微转身看向背后,马上又转回来。
  李椹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知道是刘钦送的衣服后,伸手在纹饰上面又摸了摸,猜想价格。角吹三声,陆宁远不得不走了,见衣服还没来得及叠好,只得暂时先放在这里,临要走时,忽然听李椹自言自语地感慨,怎么殿下这么喜欢红色,送的全是红的。
  陆宁远一怔。他不知道刘钦喜欢什么颜色,非但如此,其实他就连任何刘钦喜欢的东西都不知道。
  上一世时两人离得远,他无从打听,这一世同住一个屋檐下,借此之便他常常偷偷观察,但刘钦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偏好,没有爱吃的东西,没有喜欢的玩意,太子府的亭台楼榭,他也很少游览,只偶尔稍稍驻足,很少点评什么。原来他竟喜欢红色么?
  他回头看了桌上的衣服一眼,没有对李椹说什么,掀帐出去了。他的腿好像还是疼着,但他似乎忘记了,把背挺得笔直,肩膀展开来,昂首阔步地走出去,然后,在看到集结好的各旗士兵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像片羽毛飘落在他头顶。
  许多年前的曲江宴上,他与刘钦第一次见到周章的那天,周章穿的就是这样明亮的一身红衣。
  就在这时,斥候飞马入营,进了营门后下马跑到他面前,在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宁远神情一整,当即下令操练停止,升帐聚将,点兵出营。
  另一面,在翟广所在的鹅笼镇,也生了一些变故。
  前些日子刚刚入城时,因翟广有意落后,扎破天先进城,打开仓库,见到里面堆积如山的粮食,不由惊得呆了。
  人人都知道,黄州府地界这两年遭了灾,饿死的不知有多少,道路上常有无人收殓的尸体,有些甚至连肢体都被人给拆下吃了。但凡有一口粮食,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可是谁能想到,打开这么一个小城的府库,竟是这样一幅稻米流脂粟米白的仓廪丰实之态?
  扎破天军中粮草所剩不多,但眼见此景,惊骇之下,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让军士抓紧装粮,而是让人把城里的一应官员全绑了来,在自己面前跪成一排,问他们如何城里有这样多的粮食?
  主簿战战兢兢答:大王大王容禀,这些是今年新征收上的粮食,还没,还没来得及运出,大王,大王就来了
  扎破天问:怎么有这么多?
  主簿吞了口口水,里面,里面还有些往年积下的
  扎破天三两步走到一个谷堆前,抓起一大把稻谷,在手上一搓,一小半脱了壳,露出里面白如羊脂的米粒。他抓着米回到主簿面前,贴着他站住,在他头顶问:收收收,这么多粮食,还收个屁收!你知不知道有人饿死!
  主簿见他走到自己面前,脚尖恨不能戳在自己膝盖上,更是害怕得面如土色,哪敢抬头,只是看着他那双结了层厚灰壳的马靴,颤声答:都都都是上面的命令小的也不敢自己,自己做主啊
  扎破天眼睛猛地瞪成溜圆,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也不废话,拔刀照他心窝里就是一捅。但听主簿惨叫一声,身躯抽搐着,噗嗤噗嗤吐出两口血,就软倒在地,手脚歪着,双眼大睁,脸上还带几分惊恐之色,血色像是长了脚,从鼻子开始,在他脸上飞奔着四散而去,眼看着跑到头发、下巴后面。在他身下,血像是伸出的爪子,一点点向四面爬开。
  跪在他旁边的县官一齐惊恐地尖叫,有吓晕的,有跪下磕头的,有瞪直了眼睛簌簌而抖的,还有屎尿俱下的,情态不一而足。扎破天举着血红的钢刀,指着他们鼻子怒骂道:就是你们这些狗官,天天骑在老子头上拉屎!什么上面的令,我呸!老子先杀你们,再杀那什么狗屁上面!
  然后一刀一个,全给杀个干净。
  他这边杀了个痛快,开始把粮食装车,翟广才姗姗来迟,见他杀了县官,同样拍手叫好。翟广与他许多地方行事都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别无二致,那就是每破一县,他们都要先杀那里的县官,其次是清理城里的大户。
  县里百姓受这些县官缙绅欺压日久,有口难言,见状无不欢欣踊跃,甚至还常常有人把他们当做天兵天将,神仙显灵,跪下谢恩。有时碰上有的县官在民间风评不错,或是有大户富而能仁,有百姓求情,翟广才会额外开恩,将其放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像扎破天今日这样,不管他们姓甚名谁,只杀他个人头滚滚,然后再扬长而去。
  也因此他兵锋所及,各地方官都如临大敌,震怖非常,有的拼命据城死守,有的干脆弃了官印举家逃遁,平民百姓却是暗自期盼着他快点进城,便如大旱之望云霓,终日翘首,还有像这样不等他至,就绑了县官献城的。
  翟广依着旧例,让人砍了这些县官的脑袋,挂在城头上,一面让人严查有没有遗漏隐遁的官员,一面让人去抄掠城中大户,一一安排下去,见扎破天正在将粮食装车,便问:盟主,这是在做什么?
  扎破天见他来了,以为他是担心没自己的份,笑道:放心,我只装一半,剩下的给你翟大哥留着呢。
  翟广笑道:我哪里是担心这个。他看着那些忙着装粮的士兵,不动声色地问扎破天:按你之前行事,打开仓库之后,不是要把粮食给城里百姓分了么?现在都装去,不知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他说按扎破天之前行事是假,其实是想委婉提醒于他,他们两个之前曾定下约定,每攻破一城,得来的粮食不可独吞,必要与城中穷苦百姓同享。扎破天此举,其实已经坏了规矩,只是翟广不好将话说得太重。
  扎破天听后,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呵呵一笑,挥挥手道:不瞒你老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此一时彼一时啦!咱们现在缺粮缺得多厉害,官军又在后面追着咱屁股咬,下一次再能破城补给,还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咱们手底下的人又不是神仙,也不能天天饿肚子不是?这次就先坏坏规矩,等之后手头宽裕了再说。
  翟广道:盟主所说确也有理。只是我这进城的一路,边走边看,城里许多百姓饿得不成样子。我沿路问了一些人,听说只今年就强征了三次,许多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还有好多天没饭吃的,咱们不分粮食给他们,全都带走,他们之后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么?以我的一点愚见,咱们还是按之前的规矩来吧,苦一苦自己人,兄弟们也能担待,你觉着怎么样?
  他说得平心静气,客客气气,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扎破天虽然不乐意听这话,但也不好发作,想了一想,笑道:这也好办。这些粮食我拉走,城里那些大户各个富得流油,放个屁都能崩出金屑子来,得空把他们家都抄了,抄出来的银钱咱俩分,粮食我分文不取,全分给百姓,你看咋样?
  翟广见他不听,脸上微笑顿了一顿,但到底没有变色,想扎破天毕竟也退了一步,不好逼得太紧,把话说得僵了,只好点点头道:如此最好。
  扎破天指指粮仓中的谷堆,给你还剩下一半呢,你的那半你翟大哥还不想给谁给谁?说完自去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