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陆宁远浑身忽地一震,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腾地又站了起来,同刘钦一高一低,大眼瞪着小眼。刘钦问:怎么?
  陆宁远半晌没答话,但觉身上发软,如同雪狮子向火,化去一半。他怕跌倒,原地站着没动,好半天才道:殿下也也注意身体。说完,嘴唇哆嗦两下,又补一句,要多吃饭。
  刘钦原本正要应是,听到后半句,忽地笑了一声,然后应道:行,我记住了。
  陆宁远说完半晌,这才想起正事。他虽然知道刘钦有上一世的记忆,可是建康城波谲云诡,看似繁华而杀机四伏,他却要离开刘钦身边。刘钦会好好保护好自己么?他犹豫一下,想要叮嘱,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从那天他昏倒又醒来之后,刘钦就再没有问过他的秘密,也不曾再试探过,时间一长,陆宁远甚至怀疑刘钦是不是真的发现了自己。
  他忐忑多日,刘钦待他却依然如常,他心底里虽然不相信以刘钦的聪明会全无所觉,也不相信他会丝毫不起疑心。但既然刘钦不问,他就也按下没说。这一世与上一世实在太不同了,他怕一旦说出,一切又会变成一样。他实在,实在不敢
  忽然,刘钦看着他的神情,问: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宁远回过神,终于道:殿下要小心。没有再说别的。
  刘钦一愣,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眼神像是烛火般一闪,随后笑道:我明白。放心,危险的还不一定是谁呢。说着抬抬下巴,忽然现出几分傲然睥睨,坐在椅子当中,气势却不觉一变。
  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让陆宁远忽地又想到那日,他脚踏沧浪,扬袂乘风,风波再恶、行路再难,也全不放在眼里,只怕风不够烈、浪不够高,天不翻地不覆,闯不出一个新天地来。
  陆宁远没有做声,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想要朝他伸去只手,又忍住了,只是默默看他。刘钦却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你快点睡,明天一早出城时我去送你。
  明天早上还没到,所以陆宁远先送他走到门外。刘钦一步步迈着脚步,挺拔着脊背走了,新换上的玉佩在腰间泠泠作响。陆宁远在门后站了半晌,等看不见了,才关上了门,转身回屋,拿起刘钦放在桌上的香,凑在鼻子边闻闻,然后发了阵呆,把收拾好的包袱打开,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一拿出,把香放在最里面,将一本书压在上面。
  他于是顺便把那本书拿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然后像上一世与这一世的许多次一样,展开来瞧了一阵,又折好放了回去,将东西一一归位,重新打好包袱,又坐一阵,便洗漱睡觉了。
  他打过太多的仗,即使明天便要启程,今天却还沾枕就着,一夜无梦,就连乾亨六年、同样也是正统元年的那个腊月十五,也没有再梦到。
  第二天寅时刚过半,天还大黑着,他便起身,刘钦果然如约相送,陪他一起到了郊外。
  他们到了营中,才到点卯之时。张大龙、李椹他们已经先住在兵营里面,这会儿也纷纷起身,让士兵列队,预备誓师。
  又过两个时辰,到晌午时,朝廷便有旨意下来,命令出兵,赐以厚贶,为壮行色。士卒一时山呼万岁,声音虽响,仔细听时,却少几分杀气、胆色,一听便不是什么雄师。
  刘钦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这些兵都是临时拼凑而来,不是兵油子,就是从未经过训练、刚被征调过来的乡民,别人他或许不知,但翟广手下是些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驱此羸弱之卒,如何能当貔虎之众?陆宁远此去,形势其实不比在建康的他好上多少。
  但陆宁远神色未改,对他点一点头,手中一面红旗举起来,哨探、前锋先出,然后各营逐一开拔,陆宁远按中军在后,竟然倒也有条不紊。虽然偶有人走错,但马上便被随行的骑兵纠正,几天功夫便能如此,已经殊为不易了。
  临别之前,刘钦让人拿来一件战袍,从金盘上两手拿起,用力一抖,但听扑啦啦一声,战袍打开,郊外风烈,一霎时便被鼓得满了。陆宁远惊讶道:殿下。
  几天前刘钦便着人做好,但一直没说,直到今天才拿出来,对他道:穿上吧。将战袍交到他的手里。
  刘钦喜爱红色,这件战袍便也是大红色的,上面绣着些花纹,匆忙间陆宁远却也来不及看清楚,连忙接过来披在身上,右手向宽大的袖口间伸去,第一下竟没穿过,第二下才穿进去,又从刘钦手上接过一条腰带,同样不及细看,就匆匆系在腰间。
  他身上原本只着盔甲,刘钦送来战袍,便刚好穿在铠甲外面。为着使兵器的手挥动方便,他左边并不穿袖,将袖口掖在腰间,只穿一半,露出一半盔甲。战袍厚重,霎时将风挡在外面。
  刘钦笑问:多久破敌?
  陆宁远身披火红罩袍,慨然答道:三月之内,定有消息!
  他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可每到这种时候,整个人便翻然一变,豪壮之间,自有一番气度森严。刘钦心中忽地一动,马上又稳稳落下,取来一杯酒,此去,战无不胜,所向必克!将酒递到他的手里。
  陆宁远仰头饮下,喝干的杯子交还给刘钦手上,随后翻身上马,也不多言,只道:殿下保重。随后一抖缰绳,缓缓而去。
  刘钦负手站在后面,久久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摩挲着杯上的纹路,虽然分别,心中却不觉伤感。因为他知道,无论去到哪里,陆宁远都会回来。用不了太久,他们还会再次相见。
  第88章
  翟广身着粗布麻衣,没有骑马,带着几个人步行到大同镇的城墙底下观察形势。
  这大同并非是雍国的北方重镇,而是黄州府里的一个镇,在大江以北,南临蕲水,东望太湖,扼守着入黄州府的门户。
  小半年前,在与刘钦还没分手的时候,与邹元瀚的那一战,翟广虽然最后还是得以脱身,但损失不小,此后便息马深山,整整一个月间都没有动静。
  邹元瀚一如既往,对他们并不往死里打,大多时候都睁只眼闭只眼,见他们露头,就派兵进剿,见他们分散开躲回深山里,就也不愿追得太深。
  翟广有了喘息之机,一面练兵,一面不断地转移着阵地,一月间攻破数座坞堡,还有些结寨自守、时不时下山掳掠的匪类,掠其金银,以充军需,又分散成数股外出买粮,非但生生吊住那一口气,反而愈发地发展壮大。远近饥民听说他的名声,常常扶老携幼前来,大有托庇于他的架势。
  也无怪他们如此。这两年兵连祸结,国无宁日,乡野之间就更是苦不堪言。
  永平八年,因为夏人侵扰日亟,朝廷于是加派了练饷,按田地征收,每亩地加银六厘。当时说这是临时加派,只为救一时之急,过后便会恢复往年额度,但等来等去,非但没等到这日,到了永固元年,夏人大举南侵,朝廷反而又额外加征了一道夏饷,每亩地加银三厘。
  按田土纳税,若按中朝大官的考虑,大户田连阡陌,便需多缴,小民田少,赋役便轻,加征赋税,无非是从富人嘴里掏出块肉,他们照样富得流油,总不至于让民不堪命,生计无着。但落到实处,大户飞洒诡寄、花分子户、包纳虚悬,手段百出,轻而易举便将该多缴的甩个干干净净,于是多出来的便落回小民身上。
  以十一之田纳天下之税,岂有生理?其本就赋重役繁,命悬如丝,寻常年景里也不过就是堪堪苟全性命而已,更不必提军情如火,朝廷催缴甚急,既追积年之旧逋,更编来年之预征,两相催逼,生民膏血几为之尽。
  翟广如今所在的黄州府,去年遭了水灾,今年又旱,草木枯焦,至秋颗粒无收。但朝廷以夏人之患迫在眉睫,不肯免其赋税,更不曾加以赈济,反而严限追比,悉索敝赋,官吏敲扑,血流盈野,黄埃赤地,人烟断绝。饿死、冻死、不堪催缴而自缢而死者不计其数,更有尽弃家产,居家逃难的,背井离乡,逃窜深山以避赋税。
  一甲当中十户,有一两户或死或逃,则其余八九户承十分赋税,身上负担便又重了几分。有不堪承受者,弃田土而走,余下之人又需赔其赋税。贫者走,则富者为贫,如此一来,弃田者愈多,而余人赋役愈重,则逃者愈多,以致一乡一里,百姓往往相率而逃,乡邑为之一空。
  时常有百姓逃至某处,发现那里百姓也逃亡殆尽,不见踪影,或是只余老弱,因身上怀资已尽,又不敢归乡,便行掳掠之事,久而久之,相聚为盗,干脆不再归田,流转各地,见稍有殷富者便破其家,也有些家中尚有田地勉力支撑的寻常百姓为其所害。
  而就在这时,朝廷又因盗贼滋炽,必须派兵戡定,但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钱粮无所出,不得以而又加了一道剿饷。今年年底,这笔银子一征,登时四方鼎沸。官兵粮饷固然凑足了数,看来可以扫除寇难,但各地乱民不减反增,波压云涌,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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