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他在陆宁远肩上拍拍,知道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但也打算出言宽慰一二。结果刚一靠近,眉头便皱了皱,抽动鼻子闻了几下,确认过后,问:你衣服上熏香了?
陆宁远耳朵一热,两手忽地不知道该往哪摆,摇动两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竟然当真应道:嗯。又问:殿下不喜欢么?
刘钦心想,何止不喜欢,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味道,也不瞒他,随口道: 嗯,下次换一个,别用这个。但又觉着奇怪,陆宁远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爱好?
陆宁远呆了一呆,随后点头应下,神情当中颇露出几分无措,仔细看时,好像还有点困惑,挪动脚步,同他离得稍远了点。
刘钦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一会儿回去,我让人把我的给你。
他说话时没避旁人,只当和平时一样,话音刚落便自知失言,余光一瞥,见了众人脸上惊异之色,登时心中生悔,没来由地想起周章来,忽然觉着陆宁远马上便要脸色一沉,转身而走,下意识嘴角一抿,把眼睛偏了一偏。
但陆宁远看也没看在场别人,又一次点头应下,脚下像是钉了钉子,稳稳地站在那里没动一步,脸色几乎变都没变但只是几乎。
但见他的一张面孔如同让草芽顶开的石头,从裂开的缝隙间探出一点开心,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起来。
第86章
于陆宁远而言,在睢州时,那日刘钦自明心志,更又对他出言相挑,一番言辞慷慨勃发,足以让人心折。但他比刘钦以为的要多活了几年,不是当真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了,对刘钦的心意,他心中其实是明白的。
刘钦是在笼络他、利用他,意识到这点的那刻,他心中忽然涌起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
他不知道是因为这熟悉的命运竟然又一次落在他的身上,还是因为这次的这个人竟是刘钦,又或者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刘钦对他说的这些话、他心中一直怀抱着的志向,上一世时竟然没有来得及同他说起过只言片语,就在他的两手之下,随着性命一同彻底断送了,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人知晓。
心神激荡之下,他忍不住问:殿下留在江北,是为了江南之事。对臣说这些,与这也有关系么?将隔在两人中间的帷幔一把撕下。又问:殿下从来都是这般想吗?却已并不需要回答了。
后来在回建康的船上,当他忽然发觉,刘钦竟然和自己一样,有着上一世的记忆时,那扑面而来的海雨天风,几乎将他摧折在地。
他于刘钦,不是故人,而是死仇,刘钦对他怀着那样的恨,却还是用他、亲近他、邀他一同南下,这是因为什么,也无需去问,答案刘钦早已亲口吐出了
淮北长城。
那时的刘钦乘着醉意,半是赞许、半是叹息地这样说着。
即使这样,他还是留在刘钦身边,只是从此刘钦对他好时,是发乎衷情还是有所缘由,他常常分辨不清。刘钦分明好像发现了他的秘密,却再没有别的言语。他忐忑至今,今日等来的,却仍不是一场审判。刘钦替他解围,下意识地,他在原地呆了一呆。
其实刘钦维护他、保护他,不止一次两次。那还是在两人小时候,年不过总角,他常常被人欺侮,刘钦就也常常为他出头。
那一次,鲁王世子因为嘲笑他的腿被刘钦踢了一脚,被鲁王告到御前,刘钦却小大人一般,仗着牙尖嘴利,把一番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不但免于惩罚,还让鲁王世子和当时一同参与的三皇子吃了好一番挂落。
刘骥被狠骂一顿,不敢触刘钦的霉头,就在心里暗暗记恨起了他,从那之后变本加厉,没少找他的麻烦,只是不敢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大多是找背人的地方,手段也从言语嘲笑变成了动手动脚,几个月内,他倒挨了好几次打,反倒还不如之前。
但刘钦不知。有次偶然同他碰见,陆宁远鼓起勇气,为上次的事向他道谢。
刘钦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口问:现在没人再欺负你了吧?虽然这样问,却并不是担忧他,小小的脸扬起来,不自觉露出几分骄傲神情,像是对自己前次的侠义之举颇为自得。
陆宁远多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应了句嗯,捏捏裤子,还想与他再说几句话。但刘钦听了之后,便高高兴兴走了,留他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了好半天,才一歪一歪地拖着左脚离开。
但后面他再挨打时,又被刘钦撞见,刘钦这才知道自己遭了骗,一时大怒,从此就上了心,俨然把这事当成场战争严阵以待,和刘骥较起了劲,做什么事都不忘带着陆宁远,让别人找不到机会,两人这才走得近了,渐渐玩到一处。
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有次刘崇外出行猎,刘钦和陆宁远都跟着一起。刘钦第一次骑马出游,兴奋非常,骑着他的那匹小矮马来往驱驰,同别人玩得兴起,就把当时还不会骑马的陆宁远给忘在了脑后。
陆宁远落了单,果然就被在旁边等待已久的刘骥捉到。刘骥带着几个玩得好的朋友,把他围在中间,准备揍个痛快。
皇子打他,陆宁远哪敢反抗,再说他又瘦又小,就算还手也打不过,只会触怒对方,白白吃更多苦头。打打不得,跑又跑不过,剩下的只有挨打的份。他只得蹲下去,两手抱头,肚子压在腿上,尽力护住要害,任拳脚落在身上,咬着牙一声不吭,等他们无趣了自己散去。
正捱着间,刘钦骑着小马路过。
刘骥选的是背人处,但刘钦似乎从小方向感就不好,飞马跑了一阵,东绕西绕,把侍卫们给甩脱了不说,自己也迷了路,听见这边有人声,就来问路,没想到刚好撞见陆宁远挨打这幕,当场气个半死。
就当时的情形而论,他生气的原因,有三分是因为护短,三分是因为千防万防还是输给了刘骥,心中不服,剩下四分则是恼恨陆宁远只知道挨打,连一下手都不还,活像一块面团团,当即跳下马,气势汹汹奔着几人而去。
刘骥见他过来,心里怯了一瞬,但随即意识到,刘钦身边没有侍卫,只有他一个人,而自己这边则有七八个,也没想事后刘钦会不会告状的事,登时胆气一壮,迎着刘钦往前走了两步,于是两边噼里啪啦就打了起来。
刘钦其实口才很好,但脾气更大,能动手时就不想着动嘴,怒意上头打了一阵,便发觉自己挨打的时候多,打人的时候少。
他年纪在这里是最小的,人小力气也小,加上双拳难敌四手,更是人之常情。但他随后发觉陆宁远就在原地蹲着不动,干看着自己挨打,便把打不过的原因一股脑全扔在陆宁远头上,气得对他破口大骂。
他一面打人,一面挨打,一面骂陆宁远没出息、没志气、没胆量,还说他是臭虫,陆宁远始终呆呆的不动,傻了一般。等骂到他忘恩负义,说自己以后再不帮他出头了的时候,陆宁远小脸一白,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着扑过来,也加入战团。
可惜那时的他和后来不同,加入之后,就当时的形势而言,只是从一个人挨打变成了两个人挨打而已。
刘钦发觉不行,忽然想到了句擒贼先擒王,找到个机会,一把抱住刘骥的腰,让陆宁远狠狠打他。陆宁远言听计从,一拳便直捣下来,落在半路上,刘钦忽然大叫:别打脸!陆宁远的拳头就生生转了个弯,落在刘骥锁骨上面,在他身上结结实实捣了一下。
刘骥痛得大叫,但一声还没叫完,紧接着又是两拳捣过来,疼得连声都变了。
陆宁远平日从不发狠,更没有过同人打架的时候,但一落拳便连落三拳,拳拳铆足了劲,甚至刘钦贴在刘骥背后,都能觉出痛来。
刘钦听刘骥声音不对,忙松开了他,刚一放手,刘骥就弯下了腰,然后哎呦、哎呦地叫唤。他的那些伙伴见状,一时倒不敢上了,刘钦趁势威吓一番,当真把他们吓走。
等人走后,刘钦也不气了,见自己以一敌多犹占胜场,颇有几分得意,抬手往脸上一抹,手背上居然有血,又抹几下,才发觉嘴角让人打破了,鼻子也在出血,看向陆宁远,同样满脸狼狈,也不计较他刚才看自己挨打却袖手旁观的事了,反而对他最后那几下颇为赞许,跟他讲道:以后他们再打你,你也得还手,知道么?不然他们不是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么!你别怕,打完人后我替你圆,保管你没事。
陆宁远最后那几下力气使得太大,这会儿气还没喘匀,胸口一起一伏的,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应道:嗯。随后就见刘钦绕着周围走了一圈,忽地神情大变,惊声道:啊?我的马呢?
陆宁远四面环顾,只见密林森森,刘钦骑来的那匹心爱的小矮马没有拴好,在刚才打斗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