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但陆宁远如果当真也是重生的,原本是刘缵的臣子,这一世又是真心投了自己麾下,那便说明他已背叛了刘缵。既然他能背叛刘缵,难道有朝一日就不会背叛他么?
而如果陆宁远到现在仍是对刘缵忠心耿耿,在他身边只是虚与委蛇,那自己岂不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柄?陆宁远留在他身边,到底是想要获得什么?他是要蛰伏多年,然后等时机成熟的那日,取了自己的什么东西,去向这一世还没有怎么看重于他的皇帝陛下纳投名状么?
刘钦仔细思索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他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无非就是这条性命而已,陆宁远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他,只要杀了他,一切都会回到上辈子的轨迹,皇位也会毫无争议地落在刘缵头上。但陆宁远没有这么做,不仅没有,甚至还几次不惜性命地救他,任是他在这几天对陆宁远起疑之后心肠硬起好几回,但每每见到他那只几乎残废的右手,便又无可奈何地软下心来。
刚才他对陆宁远说信他,其实便是这个缘故,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但现在左思右想之后,答案还是没变,只是陆宁远背叛刘缵的原因,他必须要弄清楚。
也许陆宁远见到刘缵后失态如此,便是因为自知要背叛于他的缘故,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在他死后,他们君臣两个失和了么?
这个答案,恐怕不问陆宁远本人,是永远没法弄清楚的。
刘钦靠在床头,一串一串地思虑着,两手下意识地互相摩挲着手背。忽然,门口传来响动,朱孝在门外低声道:殿下,江北有消息来,是红色的,殿下现在看么?
刘钦猛一回神,答道:送进来!
他离开江北之前,在那里布下许多探子,传来的消息分为三种,红色的便意味着最紧急。朱孝送来一颗蜡丸,刘钦接过,挥退了他,拆开蜡丸展开里面的纸,只见上面写着:
狄迈东进,有议和之意。
刘钦猛地把纸往手心里一攥,暗道:终于来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把纸凑近烛火烧了,蜡丸捏碎扔在地上,等待着刘崇的传召。
他记得清楚,上一世时就是在这个时候,夏国的摄政王忽然从新都长安出发,亲自领兵东进,直薄大江,但竟然不是要与他们开战,而是要议和,以刘崇退位为条件,换两国休兵盟好,划江而治。那个一向迹近虎狼的虏酋甚至还许下承诺,说盟约成后,自己身在之日,绝不再向雍国动兵。
一开始刘崇自然是不愿退位的,但架不住夏国接连攻城略地,向他们示威,拖延数月,还是匆匆传位给刘缵,换来盟约签订。夏国那摄政王倒当真信守承诺,果然身在之日没有再向南进兵因为盟约签订后不久,当年六月,他便暴卒军中,撒手人寰了。
刘钦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兵前就已经有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故意这么说的。一直以来也想不太通他死前非要逼刘崇退位是出于什么考虑,只知道在他死后,夏国新立的小皇帝亲政,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不把这前朝之盟放在眼里,故摄政王的誓言也随其身死变成废纸一张,不出两年,两国就又动起刀兵来,便是后话了。
现在议和还没真正开始,刘崇得知消息不会比他晚太多,算算时间,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议和条件是逼他退位,而自己这个太子,是必定会被召过去问对的。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就有内宦传他进宫。
刘钦给他塞了张银票,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什么事。宫人把银票收进袖子里,脸上乐开了花,说具体何事自己实在不知,但陛下心情似乎不太好,提醒他小心。刘钦对他道谢,他乐颠颠地连道折煞折煞、不敢不敢,两人互相说了几句酥酥麻麻的话,刘钦便入宫了。
他入宫之后,见到刘崇,刘崇果然和平时大不一样。他一向养尊处优,除去两年前横遭大变之外,眼前几乎没有什么让他烦心的人、烦心的事,如果有,很快也就没了。时间一长,他便多了几分常人没有的气定神闲,一张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白白净净的面孔上,微透着健康的红色,胡须虽然稀疏了,却修短合度。
但现在,那张脸上的红色显然多添了好几度,像是刚在火上走了一圈,胡须根根奓开,头发若不是梳着,恐怕已经顶起了发冠。刘钦向他脸上看去一眼,忙跪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刘崇不语,拿眼盯着他瞧。
刘钦知道,这时候一动不动地跪着或许才是上策,直身站起恐怕要触刘崇的霉头,但此举和他平时作风差别过大。他如果事先没有得知消息,无缘无故断不会如此小心,想了一想,仍是如常站起。
果然,刘崇哼了一声,把一页纸递给他。
两人离着虽近,刘崇伸手之后,却是在旁边侍奉的宫人两手举着金盘接过,小步蹈到刘钦身边,刘钦再两手捧起,在上面一扫,马上大惊失色:父皇,这、决不能答应他们!
刘崇紧紧盯着他,你看上面写的,朕不照从,他们就要打过来了。
那就同他们打!刘钦不假思索,我泱泱大朝,难道会受他威胁不成?贼虏这般说,依儿臣看议和是假,其意只不过是借由头辱我而已。父皇乃九州万方之主,手扶日月,天位至重,岂容蛮夷轻议?
此话说完,刘崇面色稍缓,紧绷着的脸松了松,上面的肉跟着就往下掉。哎!他叹了口气,只是贼虏来势汹汹,真要打起来,解平仲的凤阳怕是不保!
刘钦一呆,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低下头沉思片刻,忽然神情一振,扬起头来。刘崇问:想到什么了?
刘钦答:儿臣有一点愚陋之见,仓促之间不及仔细推敲,不知当不当说
刘崇挥一挥手,示意他当说。刘钦托着下巴,边思考边缓缓道:儿臣以为,虏贼这次来得蹊跷。
哦?何以见得?
以往夏人每次出兵,从没有过提前预告过。民间有句俗话,叫‘会叫的狗不咬人’,他们若真铁了心与我开战,必不会如此做派。父皇试想,如果他们真能在战场上取胜,如何还会提出议和?既然提出,就定有缘故。
刘崇微微颔首,右手抚上胡须。
刘钦又停了一阵,眼睛看着地上,像是正在思考。过了好一阵,他才又道:儿臣有一猜测,不知道对不对,姑妄言之,请父皇圣断。夏国小皇帝只是御座上的一个傀儡,夏国军政大权都在其摄政王身上,前些时日他忽然废帝,转立自己另外一个弟弟为新帝,便是明证。
可是他有如此大权,为何不自己践位,而是推弟弟上去?儿臣斗胆猜测刘钦没有说出他对那不出几月就要身死的夏国摄政王身体不好、恐怕是自知无福做这个皇帝的猜测,只是道:或许是因为夏国朝廷之间斗争太剧,他想要以摄政身份登上大位,阻力太大,这才退而求其次,将其作为过渡,给自己创造机会。
那么他如何能压服众人?恐怕就要在咱们身上打主意。儿臣想,他是想要借征战之功积累威望,却不愿等那么久,便想出了这个法子,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刘崇,见刘崇对他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才继续道:恐怕是想借废我大雍一帝之功,堵本国反对者之口,所谓和约,只是他称帝之资而已,请父皇明鉴!
他这话虽不好听,但刘崇仔细一想,实在没有半分破绽。默认之余,不由心惊:没想到自己这幼子竟有如此见识,短短片刻的功夫,竟然就能想到此处,当真是后生可畏。
按说他若退居幕后,他这位置便会顺理成章地落在刘钦这太子身上。但今日一谈,刘钦对议和却没有半分赞同之意。听了他这一席话,刘崇心中芥蒂不觉消了,转而换成了另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这不舒服却说不出来。
他点一点头,让刘钦暂且退下。刘钦照做,却在出门之前,忽然转头道:兹事体大,不好问计于外臣,儿臣又年幼,才疏学浅,大哥素有贤名,父皇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第81章
刘钦走后,刘崇沉思良久,又召了刘缵过来。
与刘钦不同,刘缵虽然一向耳聪目明,但那是在江南,过了长江,对夏人与江北军务,他就知之甚少了,被刘崇传召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全无准备,见到夏人送来对那封国书上的内容,不由大惊失色,半晌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人一向穷凶极恶,如今却突然提出议和,本就足够让人难以置信了,更不必提这议和条件,竟然是逼他堂堂一国之主退位,简直闻所未闻!
刘缵震惊之余,忽然头顶一凉他马上想到,眼下刘钦是太子,万一这和约成了,皇位岂不顺理成章地就落在他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