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这时刘钦若是硬拽,手指便要脱臼,他就没敢动这只手,拿另一只往陆宁远脖子上按去。可伸到一半,见陆宁远实在不是与他生死相搏的架势,稍一犹豫,又收住了,没有闹得那样难看。
  陆宁远倒在地上,只支起一半,紧紧拽着他手,比起要杀他,更像只是不让他走。一张脸白得不像活人,但拉他的手有着千斤的力,而且滚烫非常,在灼着他的皮肤。
  他张着嘴对刘钦,像是极力想要说话,但喉咙里只发出了几个沙哑的音节,支支吾吾听不清楚。
  刘钦恨恨地在他头上一摸,才知道他发了高热,不知怎么,心肠忽然不像刚才一般刚硬,把那簇扎在陆宁远身上的恨意暂且拨开,耐下心等他开口。
  陆宁远焦急地想要说话,可是喉咙紧得忽然失声,越着急就越说不出来。天已经亮起,仆役们开始活动,刘钦举起单手打个手势,便有卫士把守在两边,不让旁人过来。
  他没叫援兵,已是冷静下来,能听人说话的意思了。陆宁远隐隐有所察觉,使劲吞着唾沫,把喉咙里的刀子咽了又咽,吞下百十把刀,终于能发出声了。
  他开口,声音十分勉强,断断续续的,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 你还记不记得,在,在睢州时,我把你,扔在城里,自己自己突围,问你信不信我,你说信
  他用力地看着刘钦,我不害你我会,保护你你还,相信我么?
  刘钦这会儿半条腿动不了,肋骨下面也阵阵作痛,他这句不害你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经他一说,刘钦不由也想起了两人并肩作战的那段时光、和几次被他救下,沉吟着,微微出了阵神。
  他之前太过震怖,现在稍稍平静下来几分,便也不相信陆宁远要杀自己。哪怕他真是上一世杀他之人,但两人朝夕相处近三年,陆宁远若是对他暗怀杀气,能装一日,却装不了千日,总会露出端倪,他不可能丝毫感受不到。
  况且这么多时日下来,陆宁远的那副肝胆,他自问已经窥见了十之七八,要说他会做刘缵暗藏在自己身边近三年的一颗钉子,只为套取情报,或是在关键时候给他致命一击,除非他看走眼,不然绝难相信。
  况且眼前这个陆宁远,当真就是当初亲手杀了自己那人么?会不会有错?
  刘钦心中稍稍松动,听陆宁远这么问,其实嘴里已含了一个信字,这一次却不愿意吐出。
  陆宁远着急道:你信我,你一急便又说不成话,脸上露出明显的痛苦之色,拉着刘钦的手却收得更紧,攥得他几根手指生疼。
  刘钦怔了一阵,喉咙一滚,不知是想暂且稳住他还是出于什么心思,终于还是低声道:嗯。
  他说这话时,眼睛转向别处,声音又轻,像是从鼻子里呼出来的,陆宁远听得并不真切,一时间只怀疑是不是自己错觉。
  但随后,刘钦把另一只没被握着的手放上来,准备把他紧攥着的左手拂掉。陆宁远怕自己松手之后,一切就都不可挽回,哪里肯让他拂开,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这一只左手上面,便同刚才的刘钦一样,暗地里已在生死相搏了。
  刘钦见拉不开他,眼睛转了回来,见了陆宁远脸上神情,明白他还有话说,便不出声,又等了下去。
  陆宁远松一口气,却恍惚了下,几乎昏倒,忙撑住心神,吸一口气,又吸一口,终于又能出声,我刚才去了,衡阳王府。衡阳王问了,在江北的事
  他说几句,便喘一阵,看着十分费力,却不肯停下。刘钦神色认真起来,也不打断,就听他断断续续地道:还说起我父亲,说要,说将来要还他公道。没说别的就是这些了。
  哦?刘钦问:你怎么说?
  陆宁远看着他,我已向你发过誓不会,再改了。
  他没有复述自己当时说的话,反而说起了在江北时跪地向刘钦宣誓效忠的那日。刘钦想到那天,想到自己那胸有成竹、半真半假的一副作态,从陆宁远处换来的似乎是饱蘸了痛苦的一跪,恍然之余,心中蓦地像被什么推了一推,轻轻颤了两下
  原来那时的陆宁远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干干净净一张白纸,而早就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饱蘸了浓墨。他为何竟会那样痛苦?为什么那样痛苦,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他这时才明白,对陆宁远,他知道的或许远没有不知道的多,但有一点确定无疑他这样的人,既然发下了誓,就不会再改了。
  他沉思片刻,举起手招呼人过来。陆宁远见状发急,头从地上仰起,嘶声道:你信我声音已像石砾刮在地上。
  刘钦不想听了,伸手按住他嘴, 嗯,我信你。
  当日在过江的船上,他自问没有什么足能取信于人之处,陆宁远却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如今他原样返回,也是应有之义,不算吃亏。
  陆宁远睁大了眼睛,忽然脱力,头在地砖上一磕,倒了回去。
  竟有这样的幸运么?那道缥缈的影子还攥在他的左手里面,不仅没有烟消云散,反而重重涂上了又一抹颜色,末一笔从影子间飞出,又落墨在他的身上。大浪拍下,潮水退后,那簇火苗仍静静燃在那里,摇晃两下,比刚才还要更亮几分。
  他紧紧看着刘钦,一错也不错开眼睛,终于支持不住,在失去最后一抹意识之前,只听刘钦道:把他弄床上去。又说:别扶我,我自己能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80章
  陆宁远昏过去后,紧紧拉着刘钦的手就松开了。刘钦撑着膝盖站起来,举起那只被他捏了半天的手一看,才见上面已经有了四道雪白的手指印,几个指尖则被勒得通红。他甩了一甩,没放在心上,让人把陆宁远送回房间里,再请个大夫过来。
  他没有跟过去。对陆宁远,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仔仔细细地捋清楚,在想通之前,还是不见他为好。
  他回到自己房中,没惊动旁人,让德叔送来伤药,见他神情疑惑,像是想开口问自己怎么了,没有解释,挥挥手让他走了。等屋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时,他脱下裤子,才见左面大腿偏上的地方横着一道刀口,口子开的不深,却足有三寸来长,几乎从一边划到了另外一边,还在往外渗血。
  陆宁远对他是真下死手了,刘钦恨恨地想。但转念寻思,他对陆宁远也是一般,有来有往,也没什么可说。沉默着清洗了伤口,拿手指挖出一大块伤药,从左到右一点点涂起来。
  他恼自己打不过只剩下一只左手能用的陆宁远,便连左腿的伤口也迁怒上了,但受伤了又不能不涂药,于是便涂得格外用力,紧咬着牙,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其实就算他不故意按,伤口这里也正疼得厉害。陆宁远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割伤的地方明明很浅,但这疼不是疼在划破了的表面一层,而是疼进了骨头里面。
  刘钦上好药后,换了一身衣服,试着下地走动,明明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走路却仍是费力,左脚一沾地就疼得钻心,竟和陆宁远一样成了个瘸子。
  刚才更换衣服时,他顺势查看了腰间中刀的那里,虽然没有出血,但皮肤已经成了紫红色,稍一活动同样隐隐作痛。他于是半靠在床上歇了一阵,把这几天的事情串起来想了一想。
  如果说那天在朝堂上,陆宁远在见了刘缵后神情大变,过后对着崔孝先又展露出无可遮掩的杀气,刘钦还能替他找到几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的话,那现在再装傻,便是自欺欺人了。
  陆宁远一定也和他一样,重活了一次,而且一定与刘缵、与崔孝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在自己死后,崔孝先做了什么,能让陆宁远恨得想要杀他不可?
  以他对陆宁远的了解,能恼他至此的事情也不多。
  也许是崔孝先主张同夏人议和,极力阻止陆宁远北伐,在某一次害得他功亏一篑?还是说两人后来在朝堂上有了什么争斗,崔孝先把陆宁远搞了下去,更甚至是搞死了他?
  等等。他会在这里,是因为上一世时他已身死,那么陆宁远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他也死了不成?他死在什么时候?是战死了,还是死在其他什么人手里,又或者是活到七老八十然后老死了嗯,这个倒不像。
  还有就是,他见到刘缵,为什么是那样一个反应?
  想到这里,刘钦神情微动,面色凝重起来。陆宁远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世他留在自己身边,究竟是什么目的。陆宁远与刘缵做了几十年的君臣,这一次竟会转来投他的门庭?难道他背叛刘缵了么?
  他不觉着陆宁远是个背主之人。陆宁远性情沉贽,又言信行直,只要说过的话就不会更改,他对陆宁远的一切信任也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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