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可手刚放在琴上,还没来得及碰到刘钦的手,刘钦便横眼瞧过来,一双眸子冷冰冰的,仔细看时,似乎还有点似笑非笑。
  徐熙是精明人,知道这幅神情的厉害,呵呵一笑,直身收回了手,一面回身往厅中走,一面状似无意地问:听说美人是今日刚来这倚翠楼的?怎么会来这里,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急需用钱?
  刘钦听见他那称呼一愣,但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这话只能是对他说的,默了一阵才道:与大人却没有关碍。
  徐熙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见他如此,更觉着是放不下贵公子的架子。
  这两年像这样的人他见了太多,朝廷南渡,都城从长安迁到建康,便好像一次重新洗牌,一时间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从前的许多累世贵戚拖家带口地逃到南面,从此便一文不名,运气好的,族中有人做官,还能撑持一二,运气不好的,家道就此中落,偌大一个家,别看之前如何煊赫,说散也就散了。
  他见刘钦一脸倔强,笑道: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意在告诉刘钦,只要自己高兴,动动手指就可解他的危难。
  刘钦也笑了笑,来的路上老鸨便一再叮嘱,说徐氏乃是江南首富,让我仔细‘服侍’。
  服侍可不敢当。徐熙笑着摆摆手,他其实容貌甚美,一笑起来,更是人如其名,有几分光彩照人。方才听了那一首好曲子,不能白听,我请你杯酒,来。
  他话音落下,刘钦还未动作,门忽然被人推开。徐熙不悦地看过去,正待发作,瞧见来人,却收拾了神色笑道:岑公子鼻子真灵,我这边刚找见个美人,你便找上门来了。
  刘钦向门口瞧去,看见来人,只觉有几分眼熟,听徐熙道出他的姓氏,便即恍然。
  来人乃是当朝宰相的独子,名叫岑鸾。从前在长安时,他年纪太小,还不大出名,上一世时刘钦从夏国被放回,到建康时,岑鸾已经是京里有名的纨绔了。
  岑士瑜在刘崇那会儿就是位高权重的宰相,后来刘缵当国,他便成了两朝老臣。岑鸾是他的老来子,又是独苗一根,受尽了娇惯,在皇宫里面跑马的事也干过一次,刘缵看着岑士瑜的面子,居然也未曾处罚。
  从前在长安,两人应该有过数面之缘,但那时彼此年纪都小,几年过去,面容都有所变化,加上此时刘钦脸上傅粉,不大容易看出本来面貌。岑鸾在他脸上看了好一阵,却也没认出他,反而转头对着徐熙道:行啊,这次的货是比之前的好。
  徐熙听他一开口便败兴,大失风雅,心里颇为不快,但岑士瑜他得罪不得,对岑鸾自然也只能哄着,当下便笑着道:如此美人,自是不可多得。
  岑鸾自顾在椅子里坐了,就是个子太高,身板也有点壮。你说人家找兔儿爷,都是找琴一那样的,再不济也是春生,你徐青阳倒专和别人不走一条路。
  徐熙听他说得实在粗鄙,面上愈发挂不住,招呼他喝起酒来。
  岑鸾按住徐熙的手,把刘钦招过去,让他给倒酒,问:会行酒令么?
  刘钦怕离得太近,他认出自己来,倒过酒后,就站在了徐熙一边,和刚才一样答得干脆,不会。
  岑鸾可没有徐熙那般好脾气,见他语气生硬,当即把脸一沉,不会?不会那叫你来是干什么来了?
  徐熙把刘钦往后挡了挡,打起圆场,这是今日初入此场的,自然与别人不同。
  哦岑鸾明白了,把他的话翻译一遍,是个雏儿。
  徐熙脸色一僵,看看刘钦,尽力挂住最后一丝风雅,俗话讲:‘秀色可餐’。他便是什么都不会,往桌边一站,也是一道景状,是么?
  岑鸾嘿嘿乐了两声,我吃东西可没你那么寡淡。问刘钦:跳舞总会吧?你要不会,我再找俩人进来。
  刘钦看了看他腰间挂着的剑,只学过剑舞。
  岑鸾一愣,看你这身量,别的谅你也跳不出来,就是真跳,我怕也不爱看。那就剑舞吧。说着解下腰间剑递给了他。
  刘钦接过,噌一声拔出鞘,清光湛湛,在脸上一扫而过。
  好剑。他淡淡道。
  就凭这拔剑的一个姿势,徐熙心中一震,当即推翻了之前的猜测。眼前这个恐怕不是什么家道中落的贵公子,这幅作态,哪里是居于人下之人?
  他见势预感不好,伸手拦了一拦,正巧按在了刘钦手背上。
  刘钦看过来,没说什么,对他微微一笑,眼里殊无笑意,反而透着冷冷的光,可越是如此,那两道上挑的眼尾就越是动人心魄。
  徐熙看得出来,刘钦脸上薄薄施了粉,大抵出自老鸨之手,英气减损了些,可多了一分媚意,就是这一分,钩子一样牢牢嵌进他心里,于他看来,简直可说是神迹不想他一直要找的人,竟在今天遇到了。
  徐熙从那阵蓦然回首般的恍惚中即刻回神,不由松了手,心想也罢,苦笑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请罢。
  刘钦不理会他,持剑的右手一抬,眼瞧着岑鸾,起手挽出一个剑花。
  他当真舞起剑来,在这间小小的厅中辗转腾挪,舞得剑气横溢,手中长剑有如一条白龙,时而舒卷蛰卧,时而腾跃飞舞。
  岑鸾原本不喜,看了一阵,渐渐看他像那回事,又渐渐看入了迷,见刘钦时而振剑直出,力量勃发,如山如岳,时而轻抚长剑,徘徊低引,似水似云,身体比他想象中要柔软得多,再看身段,虽然远远够不上柳腰,但仔细一看,也算纤细,当下叫了声好,就着这剑舞饮了几杯,对他改观了几分,连带着对徐熙也高看了两眼。
  他这边只顾瞧着热闹,徐熙却瞧见,方才刘钦翻那第一个剑花时,便有杀气一露即隐。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急着点破,只有静观其变。看了一阵,也不由捏了捏酒杯,一阵心旌摇动后,暗暗道:就是这样,是了,就是这样。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不是
  这念头还没转完,刘钦突然发难,作势劝酒,拿过杯子,岑鸾拿手摸他,他却将酒一扬,一剑斩下。
  但见寒光闪处,岑鸾方才摸他的左手竟是被按在桌上,两根手指被齐根削断!
  没等他反应过来,刘钦已将剑一甩,踩着桌子跳上窗台,然后一跃而下。
  直到他身影消失,岑鸾才大叫出声,我的手!啊!我的手!来人,给我抓住他,抓住他!
  徐熙急急扑向窗边。
  这里是在三楼,这么跳下去,腿就是不断,也该瘸了。但他向下看去,却见刘钦砸在一个路人身上,没多久便爬起来,提着剑转身便跑。
  被砸的路人竟是也没摔坏,紧跟在他后面拉扯着他一道跑着,不知道是不是追着他赔钱。仔细一看,也不是完全没砸坏,腿有点瘸,但大概是气急了,跑得倒是不慢。
  后来他知道,这路人叫陆宁远,在他被流放出京的同一天,收拾铺盖高高兴兴地住进了刚刚落成不久的太子府中。
  第66章
  先前剑舞时,借着在屋中左右腾挪的功夫,刘钦便看过窗外,心中有数。
  他知道如果从门口走,非但会碰上倚翠楼的打手,恐怕还会有岑鸾的家丁,未必容易脱身,找准机会,便从窗户间跳了出去。
  他看着像是随意一跃,其实找好角度,先是落在楼下一间西瓜摊的棚顶上,顺势从上面滑下,去势仍不减,倒提着剑,正准备摔在地上,却见下面一个行人十分眼熟,不是陆宁远是谁?
  陆宁远闻声抬头,也瞧见了他,先是睁大了眼睛,猛然一怔,随后不躲不避,反而朝他迎来两步,一张手臂接住了他。
  他反应当真是快,刘钦跳下楼时,是在一丈远外瞧见的他,等眨眼间落地,却是砸在他的身上,还把他也带倒了。
  陆宁远垫在下面,手臂收了收,偏过头愣愣地向他瞧去,好像不认识一样。
  刘钦从他身上爬起,发觉自己竟全没受伤,见门口已涌出一大帮人,一把拉起陆宁远,顾不得向他解释,急道:先离开这儿!
  陆宁远先前接住刘钦时,向后退两步卸了卸力,只是左腿毕竟吃不住劲儿,这才倒在地上,这一摔倒也并没受伤,见刘钦拉了自己的手,脑子里空了一阵,等意识回笼,腿下已跑出了三条街。
  身后一群人穷追不舍,大声嚷嚷着:追上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在那,在那!刘钦松开他手,自己跑在前面,在秦淮河畔缓下脚步,抬脚上了石桥,走到桥心,朝着他转回了身。
  陆宁远也顿住脚不动。
  一条画船从桥下泊过,船尾挂的一只红灯笼随着水波上下轻摇,夹岸灯影婆娑,咿咿呀呀的歌声被风阵阵送来。两个月未有音讯的刘钦站在桥上,半侧着身,带着些难辨的神情,向他投来灼灼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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