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说前一阵子村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上一个里正吓得害病死了,县里又没顾上他们,没定下新的里正,现在村里的事暂时都是他来代管,村里人都叫他老村长,翟广要不介意,也这么叫他就行。
  原本被老赵挥散的村民本来就都没走远,纷纷跟去他家,围在一起痛骂刚才那队官兵。
  刚才骂人犯忌讳,现在却不犯,他们便七嘴八舌地扯呼开,用的农村土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刘钦连一小半都听不懂,却也知道他们是在骂人,只在一旁恨恨地闷坐着,一言不发。
  翟广任他们发泄了一阵,摇摇头打断了,动情道:今日乡亲们的恩情,翟广一生也不敢忘,等以后脱困了,我一定还会回来,就是自己回不来时,也想法让别人过来,一定报答于乡亲们。
  老村长哎了一声,声响极重,像是叹气,又像是还在骂人,不瞒你说,我儿子当初也被官兵抓走,是托了你翟大哥的福,才被解救回来,不然不知道现在在哪条沟里呢!当初你把他救回来,我和他说,你前面当啷个东西,那不是摆设,咱做人得有志气。他说爹,我知道你意思。当晚收拾了东西,第二天就去追你。你问问他们,多少人都是,不是就我一家。
  另一个接口道:咱们都有儿子、兄弟在你那里,知道你从来不骚扰咱们,不抢我们的,也不吃我们的,专和官兵对着干。官兵什么样,咱们心里都门清,你打他们,便是好人,咱都看着呢。更别说你对咱们这样好,咱们就也盼着你好,没什么说的。
  翟大哥,你就放心养伤,官兵们去一次,十天半月不会再回来,尤其咱村里还这么穷,他搭眼都不想搭上一眼,刚撂话说马上还要回来,那是吃灯草灰,放轻巧屁呢,你听他扒瞎!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在村口给你盯着,一有人来就给你报信!你就安心待在咱这里,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然后再出去做大事!
  是啊。等你出去之后,见着咱家狗蛋,让他往家里捎句话报个平安。要是万一就是人没了,也带个信儿回来,省的我和他娘终日里牵肠挂肚的。
  翟广喉咙里像灌了铅,想到上一战中不知死了多少人,更觉心头沉甸甸的,在心里暗暗后悔,不该走投无路就什么也不顾了,上了那样一个大当,转回脸瞧了刘钦一眼。
  刚才在地窖里面,官兵还没进来的那片刻,窖里又黑又静,让他想起了前两天的事。那时候刘钦让人往身上抽了鞭子,自己便把他当成了小卒,自起事以来,他从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本心,当下便起了恻隐,之所以飞马直取那鞭挞士卒的长官,除去出奇制胜之外,也有几分看不过眼、想要搭救之意。
  但是在地窖当中一想,身旁这个年轻人绝不像是个寻常小卒,他被鞭子抽打,兴许便是在自己跟前使的障眼法,想借此祸水东引,保全自己而已。
  他猜到此处,丝毫不觉着奇怪,与雍军打交道了大半年,这些官老爷的做派,他已再清楚不过。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刘钦为什么始终待在他身边不走,关键时刻还救他性命?
  他猜不出来,也就不去猜了,想自己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身上也没什么好让人图的,况且就是战败以前,自己那点家当怕也不够瞧,毕竟他与雍军交手那么多次,还没见过谁出个门要找三个替身的
  当时时机仓促,他没来得及注意,刚才在地窖里一寻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三辆马车里的人,都和身边这个年轻人长得有几分相似,恐怕都是拿来给他打马虎眼的。
  他与人寒暄片刻,当下便觉着不支,让旁人瞧出来,村民们知道他伤重,把先前拿走的吃食又给他送回来,就纷纷散去。老村长的儿子原本住的那间房现今空了出来,他和婆娘打扫了一阵子,便把翟广请了进去,刘钦也跟在后面进去。
  半躺在土炕上,翟广看刘钦吃村民送来的东西正吃得欢实,心里想:他跟着我,遮莫是要混口食吃?又想:我们吃的东西,他倒也能下得去口。
  其实刘钦岂止是对这个能下口,上辈子流亡时候,还有前年让人围困断粮那阵,比这难下口的还不知吃了多少,见眼下有机会能填饱肚子,而明日还不知道又有什么变故,便一气吃了个八九分饱。
  翟广吃得快,吃完就盯着他瞧,瞧着瞧着,又想起自己小弟。刘钦让人众星捧月着长大,哪里在意他那一道目光,坐在那里八风不动。
  等他吃完,歇了一阵,用汲来的凉井水洗过了脸,要上床时,起了念头,就想打盆热水洗一洗脚。无论是先前在夏营还是战时,他这习惯都没中断过,这会儿明知道要热水对这户人家恐怕颇有些麻烦,可是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难以就这么上床,起身推开门出去了。
  老村长夫妇还没睡,正收拾着先前村民们来时他们为着招待拿出的碗碟,听他说了来意,忙不迭应下了,把手头的活计放下了,便去厨房点柴生火。两人一个扔柴,一个奋力鼓着风箱,厨房里瞬间漫起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刘钦猜到麻烦,却不知道自己要点热水,竟然这么地大费周章,一时心里有了些悔意,没法中途喊停,便迈步进去,准备自己上手,我来吧。
  哪能让咳咳,你来,你出去吧,翟小弟,一会儿热水就好!
  灶台里渐渐起了火,烟也就小了,一个人就足能支应。刘钦没出去,但也没再往里走,倚在门边看了一阵。村长婆娘又出来收拾屋,老村长留在厨房里问:翟小弟,你要多少热水?多热?
  这些就够了,刘钦答:摸着刚刚好不烫手就行。
  老村长殷勤地为他烧好了热水,递给他,问:我给你送进屋去吧?刘钦连道不用,知道他对自己客气,是因为翟广,而不是为了他,便自己接过来回到屋里。
  回来时翟广还没睡,闻声转头向他瞧来一眼。刘钦知道这屋里墙板薄,刚才外面的动静他在屋里也能听见,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支使人费劲烧了热水是要洗脚,未免太让人瞧不起,想了一想,把热水放在一边,对翟广道:你身上伤口还没处理过,好好擦一擦,免得更严重。
  翟广一时愣住,没想到他烧热水是为了自己,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刘钦没理会,拿了洗脸的布巾过来,趁着盆里水正干净,先自己褪去了衣服,在伤口边沿擦拭一番。
  他先前中箭,虽然马上就将箭镞拔出,但伤口不算浅,这几天又没敷药,天气又热,看着已不大好了,其余几处鞭伤倒是只看着长得吓人,其实很浅,只堪堪擦破了皮。他忍痛擦拭干净,在热水里洗洗布巾,递给翟广,你自己擦吧。
  八月的天气,正是热的时候,他便也不急着穿回上衣,赤着脊背,纤薄的肌肉显出隐约的轮廓,让屋里仅有的一盏油灯一照,荧荧的像是一尊玉像。
  大官子侄,都是这样的么?翟广从他手里接过布巾,心里糊涂了一阵,只觉这东西有几分烫手。他打铁出身,从小就少不了和火打交道,就是伸手进火里抓东西的傻事,情急之下他也做过,可现在却被这块小玩意烫了下手,鸟啄一般,嗖嗖地疼了一下。
  他把布巾放在腿上,急匆匆扒了衣服,手上多使了几分力,擦在伤口上,倒吸了一口气。那边,刘钦已晾干了身体,摸起衣服穿上了。
  翟广背后也有伤,自己够不着,费劲试了几下,见刘钦在一旁没有搭手的意思,便道:小弟,劳烦你帮我擦擦背。
  刘钦倒是也没拒绝,闻言当真上前来,给他把背上的伤口擦了擦。热水浸过的布巾碰在背上,翟广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因为疼,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死死攥成了拳头。他没转头,看着窗户外面问:小弟,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刘钦这次没装听不见,给他把后背擦干净,布巾扔在水里,想了想,认真答:我的真名不方便直言相告,要是用随便一个名字糊弄你,你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但这样就没意思了。你是爽快人,我也不拿假的诓你。我小名雀儿奴,以后没人时,你叫我雀儿哥就是。
  他自恃身份,小名没对几个人说过,除去父母和少数几个人外,也不许别人这么叫自己,今日对翟广说出来,其实已足见心里对他有了几分郑重,不把他当寻常人看待。
  翟广不知,但听他毕竟松了松口,也觉他出言磊落,并不怪罪他并不把真名相告,于是应了声,叫他道:知道了,小雀儿。
  刘钦纠正,是雀儿哥。
  翟广好笑,你年纪这么小,该当叫我一声‘哥’才是,哪有我反过来叫你的道理?
  刘钦让他噎了一下。当着别人的面,他是太子,从来说什么是什么,别人哪问过什么道理?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是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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