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翟广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凝重了些,也没瞒她,实话说吧,昨天时候我们和官军打了一仗,我和弟兄们失散了,不知道他的情况,要等会合之后再看。
他说着不知,但别人看他身上伤势,哪里看不出昨天那仗打得很惨,连他都这副模样,李江怕是没命了,一时均感戚然。还有些也有家人在翟广军中的,心里担忧,拨开人群凑近,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打听起来。
翟广当真是好记性,居然绝大多数人只听名字再加几句描述,就能对得上号。刘钦站在一旁听了一阵,渐渐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一个月前,翟广带人马路过这个村子,见到官兵正在抢劫粮畜、强抓壮丁,见他们人数不很多,就以多打少,把他们赶跑了。夺回来的东西,让各家自己领回,抢走的人也全都放了,无论粮食财物,一无所取。还同他们约定,说如果县里追究起来,就全推到自己身上,说官兵是自己杀的,粮食也都被自己抢走,人也让他夺了去,让他们把该藏的粮食藏好,该躲的人别露头,等风头过去再过日子,然后便离开了,连夜都不曾在村里过。
这个老妇人的丈夫年纪虽然大,血气却也刚强,因对官军生忿,一怒之下收拾行李追出去投了翟广。村里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尤其是那些之前被作为壮丁抓走的人,鬼门关里走过一圈,自忖以后本来也要东躲西藏,好过不了,索性也跟翟广一道走了。
当日翟广只顾着和兵士们一起归还粮食,不记得这么多人脸,这些人却记得他,今日又见到,如何能不喜不自胜,纷纷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
翟广看着白饭,不肯吃,老妇人强把碗往他怀里推,简直恨不能抓起饭来塞他嘴里。翟广争执不过,只能端起碗,匆匆扒了一半,肉只吃了一片,转回身招呼刘钦,小弟,别光看着,你也过来吃。说着对别人解释,这是我弟弟。
乡亲们见他俩一个黑得像炭,一个白得像雪,怎么看都不像亲哥俩,但想着五个指头还不一边长,兴许天底下就有父母能生出俩这样的儿子出来,也不疑有他,对刘钦的态度明显热络多了,拥着他回到桌边,好几只手按在他肩上,一齐把他按进椅子里面,娃,你也吃,不够这还有。
刘钦强笑着应付几句,虽然心情复杂,但到底饿得狠了,也不推辞,几口把饭吃净了,又连着啃了两个馍。翟广在旁边瞧着他吃饭,想到自己小弟,笑了笑,把别人送上的那碗黄牛奶推给他,小弟,这是乡亲们的心意,你喝了吧。
刘钦看他一眼,推让几下,翟广都给挡了回去,他也就不再客气,喝干了奶,又拿桌上水漱了漱口。这一顿又解饿、又解渴,一时精神了不少,找回几分力气。
在他抬袖想要抹一抹嘴的时候,翟广对旁人道:等我回去之后,一定让他们马上写信,给家里报平安
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示意旁人不要说话,侧耳听了一阵,又趴在桌上,耳朵紧贴着桌面,过会儿神情一变,抬头道:不好,有人来了!
第54章
翟广心道不好,一发狠,按着桌子站起来,我必须走了。
刘钦与他对视一眼,心中了然:一定是藏在庙后的尸体被人发现了。附近又只有这么几个村子,官兵一个一个搜,算算时间,这会儿差不多也该搜过来了。
他也站起,按了按身旁的刀。他用过饭后,精神大振,身上那一点箭伤便觉不足为虑,无论是战是逃都有法子,况且这些人十有八九不是冲他来的。只是
他松开手,不动声色地瞥了翟广一眼。
从刚才起他便一直在想,为什么他拿官家的名号敲不开门,翟广这个一向被朝廷目之为流寇逆党的泥腿子却可以?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话他从小听过无数遍了,可这话当真对么?他心里清楚,刚刚敲门时哪怕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抖搂出来,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放在朝廷,他已经只差一步便可登天,可是在这里,却一点用也没有。对这些乡野百姓而言,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有朝一日他要是当真做了皇帝,那所谓的雷霆雨露,落在这里,又是什么样子?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冷冰冰的念头,在他从小所读的书里、在包括周章在内的他的好几个老师口中、在从前他的心里都不曾出现过天命到底是什么?难道因为他姓刘,就生来天命加身么?如果真是这样,那翟广算什么?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又算什么?如果不是的话
他脊背一凉,不敢继续想了。
屋里百姓听说翟广要走,拦着他不让他动,先前那个年纪稍大的村民按着他劝道:翟大哥,你这样能往哪去?你别走,找个地方藏起来,放心,绝对不让他们找到你。老赵!
他对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招招手,那人马上挤过来道:我知道,我知道,翟大哥、翟小弟,你们跟我来就是。
刚才那人又喊:都散了,都散了!各回各家,东西也都带走,一会儿大兵们过来,都知道怎么说吧?
知道! 知道,说不漏嘴。
村民们哄地一声,说散就散,刚才那个被叫做老赵的走过来拉翟广胳膊,翟大哥,你跟我来,我家有个能藏身的地方,你把心放肚子里,他们绝对找不到你!
翟广推辞不过。耽搁了这一会儿,现在再想跑已经来不及,要是再犹豫,就连藏也藏不住了,只得答应下来,任他架着往自己家走。临走之前,这家的老妇人追上来,把别人落在桌上没拿的两个馍塞进翟广怀里。
刘钦跟在后面,没有趁着这个机会同翟广分开,翟广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瞧了眼,见他还在,又转回头去。
之所以让翟广他们两个转移到这里,是因为老赵家里有个地窖,足够成人容身。先前官兵抓壮丁,留在村里、没有去投翟广的那几个人就躲藏在这里,官兵来了几次,都没发现,安全得很。
刘钦半路就猜到是让自己躲藏在地窖一类的地方里面,本以为他是像上一家的老妇人一般,是在入口处盖上什么东西以做遮掩,没想到刚进门,老赵就蹲下去,在地上踢了踢,两手指头扣着两处土疙瘩,将什么东西揭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黑漆漆的洞。
在这个洞露出来之前,那里看着便是和其他地方一样的黄泥地,只是因为他家满地都坑坑洼洼,没一处平坦的,耗子进来都要崴折两条腿,这才丝毫看不出来。
刘钦不知道,但翟广一看便知,他家应当是房顶漏雨,地上让水泡了,泥巴化开,又重新干结上,才弄成这样的,不知道他是将错就错,还是手脚不麻利,懒得抹平,倒是因祸得福,这么大个洞藏在明面上,竟然连条缝都看不出。
老赵解释道:我是卖酒的,这洞挖来原本是埋酒坛子的,后来酒没了,装过几次人。翟大哥,快下去吧,里头就是有点黑,但挺松快,忍一忍就好了,他们待不久。
刘钦向洞里看去,但见里面黑漆漆的,还散着一股陈腐气味儿,洞沿上挖出几个小坑,一直延伸到底下,估计是给人爬进爬出用的。
翟广毫不犹豫就爬下去,大约是身上没有力气,到底下时忽然脱力,摔在下面,发出一声闷哼,老赵探头在上面小声问:翟大哥,没摔坏吧?
没事!翟广爬起来,往洞口旁边挪了挪,小弟,你也快下来,官兵估计已经到村口了。
刘钦也爬下去。刚下到一半,窖底的腐味儿拥上来,似乎还有粪便气息,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就想抬手掩住口鼻,下意识拿下一只手,土坑又滑,另一只挂不住,人跟着便落,咚一声,也砸在下面。
老赵在上面叹气,翟小弟,你咋也不小心。我关上门了啊。说完,听外面已经传来人声,不等二人答话,就急匆匆关上了门。
刘钦狼狈站起来,心想翟广刚才是不是也是这么摔的。抬头上望,就见头顶亮光忽地一灭,眼前只剩下一片亮花花的白影,过了一阵才渐渐消退,再仔细瞧去,头顶只几道狭缝,隐隐约约透出一线光来。
四面黑洞洞一片,不远处又有一个活人,呼吸声就在耳边一道道响起,和他贴得极近,刘钦本就不大舒服,想到自己这两天的遭遇,想到心里那个还没弄明白答案的问题,愈发觉着烦郁。偏在这时,旁边很近的地方响起一道人声,小弟,这里味道不大好闻吧?
这会儿刘钦一只手正举着,掩在口鼻上,闻言虽然明知道翟广看不见,却也把手拿了下来,回答道:还好。
翟广笑了一声,大约是听见他放下手时的衣料摩擦声响。刘钦愈发不快,听见头顶似乎传来动静,便压低了声音道:嘘,来人了。暗室当中,就连这一点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