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翟广问:小兄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钦顿一顿脚,装作没有听见。翟广也没再问。
  又过了约摸两个时辰,两个人在小路间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翟广所说的村子。
  其实刘钦在开阔处方向感不差,但不知道怎么,一进到密林当中,在小路间拐上几下,往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然当初也不至于被狄吾赶到悬崖边上。刚才在林中时,听翟广这边、那边的指路,他心里颇多疑虑,只觉两人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怀疑听他的到底能不能找见,这会儿见拐过一弯,村子就在眼前,才终于信服。
  翟广已经快要昏过去了,一个劲地往地上滑,刘钦也疲惫不堪,嘴唇都起了皮,上下互相磨蹭着,见此不由精神一振,步子加快了几分。
  他扶着翟广走进村子,可下一刻便觉奇怪,缓下脚,默默瞧了翟广一眼。
  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禁闭着,村子正中的一条土路上面,竟然看不见半个人影,偶尔一阵风吹过,几只破篓在地上转动几下,从一边滚到另一边。
  刘钦失望道:糟了,这村子好像没人。
  有人的。翟广勉力抬手,你看那边路旁有一坨牛粪,有牛粪就是有人。敲门试试。
  刘钦带着翟广,实在没力气走太远,就近敲响了一家的门。过了片刻,门后当真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动,像是脚步声,有人走近了,却不开门,隔着门板问:是什么人?听声音是个老妇人。
  刘钦松一口气,怕对方见自己是两个成年男人,心存戒心,不敢开门,尽量缓和了神情语气道:老人家,我们是朝廷的官员,刚在在路上遭了贼寇,身上受伤,想要借住一日。放心,不会白住你的。说着拔出头上簪子,伸到门缝前面,不知她能否看见,这个给你,你有空时去集上能当些钱,就当我们俩吃住的费用。
  她料想小民畏官,既然自己这么说了,她也不敢不开门,谁知话音落后,门后面没了动静。刘钦心下奇怪,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正要再说两句,门里传来声音,家里就咱一个妇人,招待不了老爷们,老爷去别处吧。门板竟是纹丝不动。
  刘钦长这么大,少有碰壁的时候,除去周章之外,也就是在解定方处吃过几颗软钉子。但那是解定方,总统江北大军,为国藩表,门后这老妇是什么人?一时又不解、又不悦,皱皱眉头,正待再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旁边有什么一闪。
  他也就没有开口,顺势转头向旁边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但见正午的日光之下,家家户户的门板、窗缝后面都闪烁着几道微光,他知道那是眼睛的反光,原来竟有几十双窥伺的眼睛正在暗处瞧着他!一时心下悚然。
  旁边,翟广忽然大声说:小弟,咱们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咱自己的身份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干什么冒别人的名,装大尾巴狼又能唬住谁来?大娘,我也不瞒你,我叫翟广,曾经来过咱们村,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你要记得,知道我脸上有道大疤,一见就认出来了,我往后两步,让你瞧得清楚。
  他偏头对刘钦示意,让他扶着自己往后两步。刘钦从来不是伺候人的人,不愿听他吩咐,更不想他怎么说都照做,更何况他对翟广所为不大理解,难道拿官家的身份不行,拿他翟广的就能扣开门了?装作没察觉,站着没动。
  可他不动,门栓处却传来哗啦啦一串声响,老妇人把落的锁打开,把门推开道缝隙,露出只眼睛认真打量一会儿,迟疑着问:你真是翟广?
  翟广笑道:我这名声也算不上好,哪有上赶着冒充我的?你看。说着偏过脸去,让她看自己右脸上的疤。
  哎呦,好像真是!门板吱呀一声大开了。
  老妇人把两人请进屋里,脸上表情既欣喜,又好像有点想哭,赶忙从另一边搀着翟广坐下,手搭在肚子上,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忽地拍了拍手,赶去柴房忙了一阵,端上两碗热水,放在桌上,你看,咱家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啊!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也不关门,转身去窗户旁边拿了只木片,走回来跪在地上,把一个空酱菜坛子挪开,露出底下木板,又拿木片撬开木板,露出下面的一方用布包好的东西,拿在手上,把四角揭开,露出一小把白色的东西。刘钦眼尖,瞧见是一捧脱了壳的精米。
  然后她又如法炮制,忙活好一阵子,从另一处取出藏得更深的一小截腊肉,回来对翟广道:家里就这些能上桌,我上锅焖上,过会儿就能吃。
  翟广自然不肯要,忙道:这咋行!我看门口有棵槐树,你要是起锅,我让小弟去弄些槐树钱就够打发肚子了。这些你千万留着,就是蒸好了,我也一口不敢吃的。
  老妇人没听他的,只说:要吃的,要吃的。自顾转进柴房。
  翟广急了,却起不来,忙推刘钦。刘钦自然不愿意吃什么槐树钱,但也看出这一点精米腊肉被老妇人这么千方百计的藏起来,一定十分珍贵,也不好吃她的,便起身劝阻。
  老妇人转身给他推出柴房,一急之下说的是农村土话,语速又快,刘钦一点没听明白,但自顾身份,也不好同她在此推搡起来,只得讪讪站在原地。
  翟广在外面喊:大娘,我当真不吃!
  老妇人装聋作哑,和刘钦刚才一样。
  说话间门口渐渐聚集了好些人,刚才那些紧闭着的门窗都打开了,许多人都从家里走出来,拥在门口,一开始谁也不肯进,后来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就有几个站得靠前的人被挤进来,在翟广脸上仔细瞧瞧,有一个喊道:我认出来了,就是翟广没错!
  话音落下,门口的人哄地散了。
  刘钦见翟广的名声也不是到哪都好使,这才心意稍平,走回厅里,但没等他把椅子坐热,那些乡民便去而复返,各自手里拿着吃的,有的是几张面饼,有的是两三只鸡蛋,还有个甚至端来碗奶,说是家里黄牛刚下了犊子,正好有奶,送给他喝。
  翟广让人围着,怀里瞬间满了,就是娘老子再多给他生出四只手也拿不下这些东西,手忙脚乱地问:乡亲们,这是做什么啊?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上前道:大人有所不知
  翟广打断道:这儿没什么大人。老伯,我看你岁数比我大,你就叫我翟广就行。乡亲们也是,要是年纪比我小,不想叫我大名,那就叫我一声翟大哥!
  哎,哎。刚才那个乡民改口道:翟大哥,你有所不知
  刘钦见他头发半白,怎么也是年近半百,却叫翟广为大哥,只觉有几分滑稽,却笑不出来,就听他继续道:你实在是救了我们的命啊!
  自从半年前,忽然传着说塞外的蛮子打过来了,马上就要过江,县里就下来了人,挨家挨户进门,除了丈量土地之外,还要清点你家存了多少粮食、现有多少牲口。他们来得突然,咱们也没想着藏,结果后来没多久就又来人,说现在国家艰难,前线打仗吃紧,皇上下了令,要让每家都出力抵御蛮子,就要把东西拿走一半,还上各家抓人。
  咱们村里几个爷们看不过去,和他们争执起来,县里的人发了火,说我们都是逆民,和和蛮子勾结起来,是在作乱,就要把东西全都拉走,一粒米也不给我们留,还把村里的成丁都抓了去,说要编入军籍,就连十二三岁的娃娃也不放过啊!
  说话间,刚才那个老妇人从柴房里出来,挤过众人,把一小碗热腾腾的白饭放在桌上,搁在翟广面前,白饭上面铺着切好的几片腊肉,一时香气扑鼻。
  她插进来道:说的就是了!咱当家的都六十了,那天也被他们抓走,本来想着以后是人鬼两道见不上面了,幸好遇上了你翟大哥。
  她把饭往翟广那边推推,恨不能推到他身上,翟大哥,你认识他么?咱当家的叫李江,同村的叫他李大耳朵。他那耳朵大着呢,就跟你脸上的疤似的,你要见了,也不会忘。
  旁边有人轻轻推她一下,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住了口。翟广却毫不在意,想了一阵,忽地一拍大腿,李耳朵,我知道他!他当时找到我,说要跟着我干,我看他年纪太大,本来不答应,想让他回家,他就是不从,说自己杀不了敌,但也能掌勺造饭,还有力气能挑行李、干杂活,实在不行还可以喂马,我看他态度很坚决,就把他留下来了。怎么原来他是你的家人?
  是了,是了,那就是他了!他去找你之前,就是这么对咱说的。老妇人看看左右乡亲,笑得十分开心,好像丈夫做的事情让她脸上很有光,他现在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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