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以现在这个距离,他如果举剑前刺,刘钦未必躲得过去。刘钦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可仍是站在他面前,一步不动,两手负在身后,一派威仪棣棣。
  此时此刻,刘钦不知道成业心服没有,是不是甘心就死,有没有心怀愧疚,也不关心这个。他只知道一点就够了成业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母,一个妻子,两个女儿,最小的一个不过两岁,才刚牙牙学语,惹人喜爱。
  果然,成业紧盯着他,两眼当中满是狠戾之色,可过后不久,慢慢泛起泪水,终于垂下头,长叹一声,举剑横在脖颈上一划,当即血溅三尺,倒在地上,手脚扑腾几下,就此毙命。
  刘钦让他颈血喷了一身,幸好身着黑衣,看着倒不十分明显,只有斑斑数点溅在脖子、下颌,再配上满面威容,简直不可逼视。
  他在厅中环视一圈,指着成业尸体高声道: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再有只顾谋私,置国家大计、天理人情于不顾的,成业便是榜样!
  堂中众人连忙拱手称是,因或是惊讶震怖,或是激励感奋,或是魄散魂飞,声音稀稀落落,刘钦只作不闻,仍是微仰着头,负手而立。
  又过一阵,众人齐声应道:是!谨遵殿下教诲!刘钦这才和缓了面色,只眨眼间的功夫,看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正要出言安抚几句,甚至似乎还有让酒筵继续的意思,但随后便被人打断。
  一个羽林匆匆跑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商丘秦帅兵马有几支正在城内骚扰百姓,已有奸淫掳掠之事,是否派兵弹压?
  第39章
  宴席还没结束,刘钦不知道收到什么消息,叫上那个商丘来的秦良弼,还有他手底下几个大将,一起急匆匆走了,留下满堂惊魂未定的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刘钦走之前,虽然让大家不必等他,继续饮酒欢宴,但堂下躺着两个死人,哪还有谁能再吃得下去,不多时就散了个干净。
  张大龙看没有人管,脱下外袍包了一兜子好肉好菜,准备给卧床的陆宁远送过去。出门时和熊文寿撞个满怀,熊文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他如此也没多问,对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等人走远了点后,李椹好奇问:大龙,他怎么待你这么友善了?
  张大龙呵呵一笑,今早在阵前,他那马腿让人给撅折了,给他摔到地上,差点让人砍死。
  俺正好就边上,一边胳膊夹着根槊,往前一送,给人顶走,捎带手抢了匹马,把他扯起来扔上去。他刚还找俺,问俺愿不愿意跟着他干,俺没答应,他又说要给银子,也不知道作不作数。
  李椹听这意思,张大龙分明是临阵救了熊文寿一命,熊文寿想挖墙脚也是理所应当,就是不知道他被拒之后,出手大不大方,能给多少银子,但已在心里盘算起来日后怎么敲张大龙的竹杠。
  张大龙浑然未觉,边往前走边道:今天这席东西好吃,酒好喝,人也痛快!千总没去,亏到姥姥家了。一会儿你别说话,听俺吊一吊他。
  李椹笑道:你这张嘴,连条鱼都钓不到,还吊他呢。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继续寻思,不知道熊文寿今天这么痛快就低头,和欠了张大龙一命有没有点关系。
  两人来到陆宁远住的房间时,陆宁远刚睡了一觉醒来,半躺在床上正在活动右手。张大龙把泛着油花又滴着菜汤的外袍往桌上一墩,还没坐下,先嚷道:老陆,你说你什么时候倒下不好,偏赶今天!今晚上你没去,知道都发生啥了吗?
  其实真算起来,陆宁远比他年纪还小一岁,但为人沉稳,他对陆宁远又一向敬服,经常想不起来他比自己更小,大多时候都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千总,只有少部分时候例外。
  譬如现在,陆宁远躺在床上,整个人矮了不少,脸色又白,一看就很好捏咕,于是张大龙对他的称呼就暂时变成了老陆。
  陆宁远把右手放回在床侧,没打算等他开口,看向旁边的李椹。李椹倒讲义气,如约不张嘴,陆宁远只得接着他话头问:怎么了?
  张大龙不急着答话,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不禁哎呦一声,骂了句娘。他心情激动,忘了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受伤,其实按军医的话,他这会儿也离不了床才是。
  但他才不管这个,照样吃肉喝酒,啥都不耽搁,只不过到底不比平时,这一坐没控制好力度,浑身疼得差点散架。但他骂归骂,丝毫不影响心情,听陆宁远发问,更卖关子,油手摸了把胡子,一面解着外袍,一面反问:你先猜猜。
  谁知陆宁远好奇心实在不重,听他不肯直说,当即不说话了。张大龙等了一阵,见他确实没有发问的意思,急得浑身像有虫子在爬,几下解开外袍,从里面划拉出一只整鸡,撕下鸡腿作势要递,但又不当真递出去,只拿在手上,朝陆宁远扔过去一大块石头,不信砸不中他。
  小太子在席上杀人了!
  啊?陆宁远果然吃惊,问:怎么回事?
  一旁,李椹暗暗在心里恨铁不成钢。他还以为张大龙想了一路,能想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没想到却是这个。
  凭他对陆宁远的观察了解,按照今晚当真发生的事,与其像这么说,还不如和他说小太子今晚上差点让人给杀了来得更有效果,你看陆宁远是不是当场从床上跳起来。
  张大龙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反而哼哼笑了两声,得意地向他看去一眼,随后道:你别急,你再猜猜杀的是谁?
  陆宁远一时不语,先在李椹脸上看了一圈,又打量了张大龙一阵,见他满脸喜色,又让酒气蒸得通红,丝毫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痕迹,反而意气风发,心里已略略有了底,只是有点难以置信,讶然问:难道是成业?
  张大龙又是惊异,又是无趣,把鸡腿往他怀里一扔,不会是刚才有人提前跑回来给你通风报信了吧?
  陆宁远左手一捞,刚刚好捏着鸡爪子把鸡腿抓在手里,闻言出了阵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一面啃起鸡腿,一面问:熊文寿不曾阻止么?
  张大龙把手一挥,他阻止有个鸟用!
  这里面的弯弯绕让他讲可讲不明白,李椹赶紧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胡言乱语,从旁边走过来,坐在床边上,把此事前因后果对陆宁远讲了一遍。
  他记心很强,口才又好,非但能把各人所说的话大差不差复述出来,描述起当时之景,谁做了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更又随着说随着加工一番,直讲得高潮迭起,当真让人身临其境。
  刘钦先头一番话如何图穷匕见、如何借着秦良弼打熊文寿、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拿自己做陷阱把成业逼到死路、又如何迫得众人心服口服,在他口中,有如抽丝剥茧,条条说出。
  张大龙一开始还嫌他说得不好,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到后来不吭声了,听得比陆宁远还要认真。
  在他说的时候,陆宁远也顿住不动,等他说完,呆了好半天,没说什么,把手里鸡腿几下啃净了。
  他人高马大,虽然卧床,但这点东西下肚实在当不得什么,吃完之后反而更饿,就着几只发糕,把剩下的鸡又吃了大半,剩下的东西一动没动。
  他吃东西有个特点,一般一样东西吃完之前,从来不碰下一样,不管桌上有几个菜,他都一道一道地吃,除非混在一起,合成一道,不然从没有两个菜一起吃的时候。
  张大龙和他待的时间长了,见怪不怪,见带回来的酱牛肉、卤鸭子、还有手把肉全都剩下了,高高兴兴地把袍子一扎,收好口子,打算留着明天晌午再吃一顿。
  等擦干净手,陆宁远忽然问:夏人暂退,大军不会在睢州久留,接下来去哪,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张大龙一愣,不明白正聊着刚才的宴会,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想也不想就道:俺想什么,你老陆去哪,俺就跟去哪就得了。
  陆宁远摇摇头,各有各的路走,跟着我未必是件好事。
  张大龙倒了杯冷水喝,有啥好不好的,俺看挺好啊。
  李椹问:千总,你有什么打算?熊文寿这里是肯定待不下去,之后是跟太子一道,还是回解公那里?不会是还像你之前说的,要去大同吧?
  不,不去大同了。不知道为何,说这话时陆宁远好像有几分赧意,但随后正色,我已决心随殿下一起,日后或许要南走建康。那里不比这边的军营,稍有不慎,恐怕要惹一身是非,你们留在解公营中或许更好些。
  张大龙眨巴两下眼。李椹又问:你这样做,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你自己?
  他当真敏锐,这话问出,陆宁远有几分始料不及,认真想了一想,如实道:都有。既是为了殿下,也是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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