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多少次,他想着回国之初,刘缵在与他的兄弟夜话中以赞许之情有意无意透露给他的,当初周章是怎样大义凛然地拒绝夏人抛出的要放归他的提议,力主改立新太子,才保全下如今之社稷的。
  多少次,他在心里一字一字默诵那天刘缵复述给他的,周章跪地死谏时那一席嘉谟鸿猷,倜傥高论,正着背诵一遍,反过来又是一遍,翻来覆去,想着他那时究竟是怎样的神态表情,声音语气,有时甚至自己模仿一番。像是引刀自刺,在疼痛的快意当中,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在被死亡的泥沼淹到口鼻时挣扎着爬出来,才终于捱到了今日。
  那是怎样的恨啊!
  刘钦忽地向后一仰,像是揭下道血痂般,猛地将自己从周章身上揭下,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气。然后从周章忽然压抑住起伏的胸口、惊异的双眼,还有抖了一抖的嘴唇当中,才知道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他抬手一抹,全擦在手上,忽然收拾好表情,从地上爬起来直身站好,侧对着门口送客道:我这伤没什么好看。你的道歉我收下了,此事也没必要让朝廷知道,就到此为止。你走吧。
  周章怔怔地站起来,朝着他走了两步,想说什么,终于没说,草草理了几下衣衫,如他所愿地往门口走去。那一贯整齐妥帖的衣服在腰带间皱起数角,肩膀上的领子也歪斜了,他恍恍惚惚,竟也全然没有发现。
  走到门口,把手放在门上,他终于还是转回身道:今日之事,我真的很抱歉。我会自己向朝廷请罪的,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刘钦不答,转回身去,负手站着,只留一个沉默的背影给他。周章默然瞧了一阵,没有再说什么,轻轻推开了门,和从前厅刚走进来的张大龙远远打了个照面。
  张大龙连忙站直了对他行礼,低头时两只眼睛从上往下在他身上扫过一圈。随后就见那张粗犷的脸上,先是露出吃惊之色,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密布的胡茬丛中,两片厚厚的嘴唇张成一个圆形。
  片刻后他闭上嘴、收起表情,两手在裤腿上搓了搓,呃了几声,才对把守在门外、拦住他不让靠近的刘钦亲卫道:那啥,熊指挥使让俺来问太子,是不是现在摆庆功宴?
  第37章
  刘钦自己心绪不宁,却不愿坏了旁人的兴致。况且僵持数月,总算盼来一场大胜,便好似久旱逢甘霖,正该趁此机会给绷紧的弓弦松一松。
  他从年少时便居于要路之津,当然知道治人治军当张弛有度的道理,更何况想要巩固与熊文寿的关系、再把秦良弼招徕麾下,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因此听张大龙发问,毫不犹豫应下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神色如常地前去赴宴。
  他换上身玄色府绸直裰,外罩一件保暖用的墨绒布开襟大褂,头戴折角巾,家居便服打扮,但一眼望去,总显得有几分威严肃穆,不大像是为了庆祝而来,只有腰间一条荔枝红的丝带显出些许喜庆之意,让人忍不住多瞧两眼。
  刘钦到时,诸将吏早已入席多时,互相交谈着,或是攀叙旧情,或是探讨此战得失,见他进到厅内,纷纷起身避席施礼。刘钦面上带笑,环视一圈,扫过其中几个人时,眼光闪烁几下,却不动声色,笑着让众人坐下,温声道:今日大摆宴席,正是为诸公庆功,加上年关将近,万象更始,更该庆贺,都不必拘礼。除去值夜将士之外,今晚大家不醉不归,等到宴罢之时,我可要挨个检阅各位醉态如何。
  众人称谢,秦良弼随大流坐下,把这话当了真,心道:哎呦,那可不妙。俺千杯不醉,就是喝到明天晌午,也没有小太子要的那什么醉态,说不得一会儿只能装他一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学醉汉耍酒疯也没啥难的。
  刘钦坐下后,便命人布酒传菜,照例说了些慰劳众人的场面话,因为面含春风,扫尽威棱,又故作笑语,引得席间氛围渐渐活络起来。
  大多数第一次在这种场合见他的人都暗暗松一口气,心道别看太子名头吓人,没想到他私下里是这般好相与的人。加上酒过三巡,舞筵笙动,歌席正暖,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了,想自己受太子如此赏识、如此嘉奖,将来青云直上、图画凌烟,只是眼前之事,恨不能朝廷的诏命今夜就加急送到,一天也多等不了。
  但还有些人同刘钦事先便有接触,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见他温词娓娓,笑意盎然,只觉不寒而栗。譬如秦良弼,曾被刘钦打过当头喝棒,随后又被几颗甜枣给喂得晕头转向,来途那一番交谈过后,更是暗自心为之折,如何不知他的厉害?更不必提他到现在也没完全想清楚,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他怎么就从好好的商丘坐到了睢州的衙门里面,和这帮人拼起了酒。
  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会儿看刘钦这幅作态,他只预感一会儿怕是有人要倒大霉,可是初来乍到,不知内情,猜不出这个倒霉蛋是谁,只能暗暗祈祷着不是自己。想他这一路上规规矩矩,没有哪里得罪了刘钦,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加上刘钦几次对他举杯,尽说好话,因此吃下几杯酒后,便泰然自若起来。
  他这边饮酒吃肉,好不痛快,那边却有人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是成业。他实在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刘钦居然会去而复返,这会儿回忆起那天对陆宁远说过的话,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幸好陆宁远因为伤重,不在席间,但不知道回城之后,他有没有在刘钦面前状告自己。而且陆宁远本人不在,他那几个铁杆,譬如那个张大龙,还有那个落第秀才,叫李什么的,都远远坐在末席,时不时对他怒目而视。他毫不怀疑,只要一有机会,这几个人肯定马上就要扑过来在他身上狠咬一口。
  他越想越觉不妙,看刘钦脸上常带笑意,仍放不下心来,不住偷眼看向熊文寿。熊文寿心里也不得劲,想到自己巴结刘钦两个多月,可谓面面俱到,毫无疏漏,谁知道功败垂成,偏偏临到了上了眼药,当下不胜懊恼。
  但他绝不肯表现出来,仍是饮酒如常,见下属几次求助般看向自己,知道他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这次事说到底也是因为他护主心切,若是保不下他,将来谁还敢给他做事?当下便也对他打了几个眼色,让他放心,有什么事自己一定替他担着。
  成业见上司气定神闲,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暗暗松一口气,吊着的心放下来些,这才搁下酒杯,伸出第一下筷子,就听上头刘钦慢条斯理地道:这一次力败猾虏,一扫寇难,枭首贼酋,耀威敌庭,实赖席上诸公夹辅,与众将士用命,刘钦年幼,不敢居功。奏捷的露布已快马传去京城,等过几日清点完毕,各纪勋庸、叙功劳、定懋赏,届时钦定向朝廷乞加封赠,一一为诸位表功。
  他声音清朗,如风动碎玉,泠水激石,更又带一股雍容之气,听在耳中,别提有多舒服。加上说的又是这样一番好话,有如盛夏午阳,照得人通体暖洋洋的,直让骨头都轻了三两。一时间,席间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他后面的话。
  谁知紧跟着他话锋一转,忽然间图穷匕见,功不唐捐,责有攸归,国家多难,处事需平。钦虽不才,心中却有一杆秤,论功论罪,不敢偏私,定不使任事之士因名微位卑而功劳埋没,也不会让昏瞀营私之徒久窃高位,偾军误国。
  说到后面,肃杀之意已是直透而出,如疾风之卷秋箨,瑟瑟寒意眨眼间便在中庭扫过一遍,直逼每人面门。
  成业心里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嗒一声掉在案上。
  刘钦双眼一转,顺势循声问过去,成守备,你说是么?
  他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但短短七个字听在成业耳中,不啻七道落雷连番劈下,惊得他登时变色,猛一抬头朝刘钦看去,更是魂飞天外。
  却见他不知何时收了笑意,威容俨肃,面如寒霜,一双凤眼微微向上挑着,冷电般的目光正向自己扫来,不禁双腿一软,幸好正坐在椅子上面,不至失态。
  但随后刘钦就继续道:我突围那日,你奉命布置疑兵,成功迷惑夏人,我能成功脱身,便有你的功劳。来,咱们两个同饮一杯。
  成业愣了一会儿,随后猛一回神,不敢耽搁,两手摸到杯子,哆哆嗦嗦捧起来,还没入口,先撒了一半,酒水顺着杯子滴滴答答淌在桌上,他浑然未觉,酒杯抵在嘴边,偷眼看向刘钦,见他已经举袖饮下,忙也把杯子一扬,喉咙一滚,将剩下半杯酒倒进肚。搁下杯子时,头顶已出了一层热汗。
  刘钦也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随后,那两片纤薄的、因被酒气所激而显得格外红润的嘴唇张开,从那里面吐出轻飘飘的十个字。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成业浑身一抖,椅子向后直推出去,下一刻人已扑地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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