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这次来,心里怀着些愧疚,因此愈发抹不下面子。刘钦也知道这一点,故意为之的沉默当中,其实是带着些恶意的。这恶意太过明显,非但他自己,就连对面的周章也心知肚明。
  周章抿一抿嘴,但毕竟自己有负于他在先,只得对这恶意装作浑然不觉,站在门口道:我来向你请罪。
  等一等,你这请罪是对着谁?刘钦坐在原处不动,抬手打断了他,要是对着太子,你应当是上一封公文,把前因后果好好解释一番,除了呈递给我,还要抄送一份给朝廷,然后再向陛下请罪。不然像你这样的朝廷大员,升迁贬黜都不是我能措手的,找我也没有什么用。
  要不是对着太子,只是对我他忽然向椅背上一靠,做出一副放松的姿态,何必故意站在门口不进来?
  周章顿了一顿,依言上前,却不离他太近,过后我定会修书向朝廷引愆求去,只是想先向你道歉,或许你若愿意听我解释
  他默然一阵,随后抬头直视着刘钦,恳切道:今晨我并非有意失期,让你独对夏人。我带兵进到林中,因为树木太密,行岔了路,无意中到了另外一处埋伏下,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听到远处交战声音响起才觉出不对,虽然当时便循声赶往,但已经迟了。
  此事是我失职,愿以军法从事,无需朝议复核,免得拖延不下。让你身涉险境,也很对你不起你心里要是怨我,也是应有之义,随便你如何处置于我,于公于私,我都全无怨言。只是区区私衷,这一点歉意望你收下。
  说完撩起袍角,竟然双膝一弯,就这么对着刘钦直身跪下,伏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弯腰伏到最深处,额头在交叠起来的手上磕了一下。
  他慢慢起身,还没抬眼,就听前面响起一道粗砺的摩擦声,是椅子在地上忽然滑出一下而发出的声响,又短促、又尖锐,在这会儿静悄悄的屋内听得格外刺耳。
  刘钦脸色一白,即使打定主意要八风不动,安坐如山,但谁知还没过片刻,为着周章这几句话、一叩首,心中便翻江倒海,几乎便难以自制。
  他不明白,周章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以这样一副作态,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呢?难道他记错了,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在一起过,现在只是两个同朝为官的陌路人?他心里正想着什么?他明知道这些年自己,明知道自己对他
  他忽然推开椅子站起来,甚至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苍白的脸上泛起怒意,甚至还有几分狼狈,脱口问道:你就这么对我道歉?
  周章没有站起来,仍跪在地上,摇一摇头,神情真挚得好像一把刀子,事情已经发生,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但这些话必须说给你知道,你若不想接受,只当成是解释便是。
  刘钦几步越过桌子到他面前,半跪下去在他肩上使劲一搡,一把把他推到身后墙上,下一刻已按着他肩膀压过去,逼到他面前问:你想杀我,是不是?你奉了我大哥的令?
  周章愕然一怔,随后睁大了眼,在这一刻,脸上同样血色尽褪,心中震骇莫名。他震惊于刘钦怎么会认为自己的亲生兄长会对他痛下毒手,但更震惊于他竟然觉着自己是故意要杀他的刘钦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这样想他?
  大半年未见,刘钦许多地方都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可只有这一瞬间,让他感到他不仅仅是有所不同,简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在面前这个躯壳之下,换了一个他全然陌生的灵魂刘钦竟然觉着他想杀他!
  周章觉着荒诞,觉着难以置信,更在胸口当中觉出一道从没感受过的刺痛,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怎么会、怎么会想杀你
  他怔怔地说出这一句,出口时才发觉声音忽然嘶哑了,回过些神,看刘钦近在咫尺的面孔上满是厉色,惊觉他这幅作态绝不是有意为之,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刚才问出的话竟是他心中真正所想,心中之惊讶实难言说。
  是他做了什么,还是刘钦以为他做了什么,让他产生了这般念头又或者是,刘钦在夏营当中这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事,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明明重见多日,原本应该有那么多机会,可是为什么他直到今日竟然还一无所知?
  这样想着,他神情不觉变了一些,刘钦瞧见,怔了一下,好像也回过些神,刚才的满面厉色稍稍敛了,按在他肩头的手也轻了几分。
  见他如此,周章愈发定了定神,这才觉出肩膀上的疼来,但是面上丝毫不露异样,温言向他解释: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难以取信于人,但我今早确是迷路。城里需要留人守卫,我担忧自己出城后城防太过空虚,为夏人所乘,于是留下了守城多日、对城中情况更了解的本地守军,只带了从建康同我一道北上的羽林和一些民兵。
  他慢慢抬手,一只手轻轻抚在刘钦背上,口中继续说着,但民兵没有马,我急于赶路,又自负记心不错,前去设伏时便没带他们,却没想到进到林子里后往四面一看,哪里都是一样,饶过几条小路之后就不慎混淆了,这才弄错地点。
  此事罪责在我,我今日行事疏于考虑,乖谬极多,险些铸成大错。不敢求你谅解,但请你相信,我绝不是有意为之,更与与衡阳王全无关系。
  他是你的兄长,血脉相连,你出事之后他也十分关心,在众人面前提起你时还曾几次泪下。你已经脱离了虎狼之地,回到大雍了,这里没有人再想害你,你你不要害怕。
  说着,他像安抚年少时候装作害怕打雷,夜里跑到他房间中故意钻他被窝的刘钦一样,在他背后轻轻摸了摸,想让他平静下来。
  刘钦却不买账,挣开他,冷笑一声道:‘全无关系’?你不知道罢,我这次回援,半路上就遭遇了夏人伏兵,专等在路上截杀我。报信的人就是你这次带来的一个羽林。他因为心中愧疚,告密以后,又设法从夏营脱身,找到我,把前因后果全都说了。你猜怎么,让他这么干的人,就是你口里那个好哥哥!
  周章闻言愣了好大一阵,随后摇一摇头,那般规模的军马调动,夏人不可能不有所察觉,沿路设伏原也是意中之事。况且若有羽林真是卧底,他告密之后也绝不会再回来,岂有先做出背叛之事然后马上又良心发现,对苦主和盘托出的?
  刘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过会儿忽然松开手,收起了脸上表情,肩膀也落下去,脱力般地道:你说没有,那便没有罢。
  他本来不该现在就把朱孝向他吐露实情的事说出来,以免打草惊蛇,日后传进刘缵耳中,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提防起了他。而且无论周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发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从周章嘴里说出的话,他也一个字都不相信,他只信自己看到的、查到的、想到的,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他刚才做的事情有多无谓。可每一次对着周章,他就好像不受控制一般,事先打定一百个主意,临事却总是变卦。
  他原本自以为还算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加上重活一次,毕竟年长了几岁,不同于少年时候,可为什么一到周章面前,让他那双眼睛一扫,听他说不几个字,就原形毕露,城府全无?
  他懊恨至极,便要从周章身上退开,可一千个没想到,竟被周章抓住。
  周章握着他手腕,摸了摸他敞开的领口露出的肩膀处的一角包扎,问他:我能看看你的伤么?
  刘钦怔怔,随后像被烈火腾地一燎,又像被鞭子抽在背上,竟然打了下哆嗦,猛地挥开周章的手,两手一推,又把他压回墙上,俯身对着他的嘴便亲上去。
  竹木的清香,灼热的吐气,柔软的唇他发狠般使着全身的劲儿,亲上去的那刻才终于明白,那是怎样的恨啊!
  像是一千根针扎在身体上,一万只手捏上来,将他在火上炙烤,在沸汤中熬煎。前世没有说出的话,没有机会出口的问题,无穷无尽的争吵和疏远,像破罐一样摔碎在地。
  那些个躺在床上独自忍耐着疼痛也咀嚼着不甘的一个一个孤独的夜,那些门庭冷落、闲极无聊的漫长白日,那些冷漠的、同情的、幸灾乐祸、避之不及的种种目光
  到底是什么支持着他在那样永无止歇的病痛和一事无成当中咬牙硬挺着苟活下去?若非有一腔怨毒,一腔不甘,一腔意难平,这一身破骨烂肉,如何打熬得过?
  多少次,他在夜半醒来,痛得浑身发抖,了无睡意,只得大睁着眼睛盯着一支蜡烛,看着烛泪滴下,看着一簇静静燃烧的火苗和窗外或圆或缺的月亮一起缓缓落下,然后转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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