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周章愣愣看了他片刻,过会儿道:凭你这样子,你自己觉着自己能成事么?
  刘钦被戳中痛脚,忽地一顿,猛沉下脸,强忍下因心绪激动而勾起的周身剧痛,一张面孔几乎变得狰狞,我成不成事,不劳你费心。你自投罗网,不怕我干脆在这儿杀你灭口?
  周章哼了一声,我的车架就停在外面,你要杀我,只会死得更快。
  刘钦点点头,在浑身的剧颤之间,忽地平静下来,那你去告发我吧。
  周章却叹口气道:我不会告发你的。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作没有这事,还给你擦屁股。往后你虽然安安稳稳当个王爷,不也很好么?况且那太医说的未必就可信,好好寻医问药,总有办法,你才这么年轻。刘骥的事,我劝你就别掺和了。
  做不到。刘钦只有这三个字以对,抬一抬手便送客了。周章无奈,也不多费口舌,当即转身离开,没再看他一眼。
  后来周章还是食言了。
  起事那天,刘钦在城中等待,从刘骥处传来事败的噩耗,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是周章带人扑灭的乱臣贼子,早在刘骥跳出来之前,他就已做好准备了。
  刘钦得知之后,心里竟什么也没觉着,只是一瞬间想到:他们既然早有准备,那自己夺取城门的计划也定不会成功,当即换了身打扮,裹住脑袋逃出城去,然后便是被半道截击的陆宁远所杀。
  他重生以来已过数月,想到那时,一颗心仍是咚咚咚跳个不停。
  现在他还远远没落到那时的境地,更不再每时每刻都受一身旧伤折磨,原先的乖戾之气也就不显。但当他又一次看到周章,看他一身箭衣窄袖飞马入城,丰姿隽爽,潇洒俊逸,几如天人,见到自己勒停了马,挺拔纤瘦的背稍稍一转,一双亮堂堂的眼睛看过来时,仍觉头晕目眩,忽然不可自制,任凭一千万道激流在心中奔涌,将四肢百骸震荡一遍。
  是恨么?不、不
  周章跳下马,在他面前跪下见礼,就像一个寻常大臣面对王储时一样。
  他一贯如此,绝不愿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二人有一星半点的特殊关系,哪怕他曾是东宫旧臣,却连应有的亲近都不肯有,也不许刘钦表露。
  刘钦也下了马,恍惚着向他走出几步,待看见他跪在地上,从下而上朝自己望过来的刻意疏远的、冷浸浸的眸子时,忽然回神,接着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终于如他所愿地只虚虚抬一抬手,客气道:天使请起!
  他与周章不同,既然喜欢他,就恨不能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待他不同。况且他心胸不算宽广,周章越是想要藏着掖着,他行事就越发张扬,从前两人不知为此吵过多少次,谁也不曾让步。
  这次周章见他竟然忽地转了性子,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暗暗松一口气,当即直身站起。
  刘钦问:天使此来,定是有以教我?
  周章正正神色,陛下手诏。
  见刘钦当先跪下,城门附近其余众人也纷纷跪倒,他便展开诏书朗声道:皇太子刘钦器质冲远,才惟明德,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能推忠任事,弘济艰难,称朕意焉。今遣使赐太子节钺、仪仗、羽林五百人,以为颁赐。尔等诸人,宜谨奉节度,宣力角虏,征讨不庭。钦此。
  刘钦一怔,忙伏地叩首谢恩。
  五百羽林只是摆设,真正重要的是诏书中的意思。
  大约是崔孝先在朝中当真出力,加上他在江北困守孤城足足两月无人前来救援,引得刘崇不安,担心江北诸将有不听朝廷节制的势头,这一封诏书发来,大有给他定名号壮声威之意,倒是意外之喜。
  没想到他这两月时穷势困,到底因祸得福,往后在江北号令诸将,就要名正言顺得多了。
  他接过诏书站起来,将周章往城内引去,天使远来奔波,甚是辛苦劳顿,本该好好为天使接风洗尘一番,但是
  他以手指指城上,四处是碎砖坏瓦,阻拦炮石用的网布已被火箭烧得只剩下零星几条,正被风扯着在城头飘晃,士卒来来去去,忙着修补被砸坏的城墙。
  夏人围城甚急,此前刚经过一场恶战,亟需休整,城中物资短缺,粮草已断绝多日,只能委屈天使几日。草草不恭之处,尚祈谅鉴。
  周章行事细谨,来之前早派斥候来阵前探查过,不然也不会特意选在夏人暂退的间隙里刚好入城。他顺着刘钦所指,看见城上残破之景,因心中早有预计,也不多么吃惊,但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面带狐疑,又向他瞧去一眼。
  这一眼才注意到,刘钦比大半年前最后一次见时要黑瘦多了,一张本来还算说得过去的脸上破了好几个口子,涂着不知哪来的褐色药膏,更显得斑驳狼狈,头发丝间全是灰尘碎石,脖子上更是打横一条血道,虽然不深,但看着也殊为惊人。
  再多一寸,怕就没命了!
  他不由出言试探道:劳殿下亲执桴鼓,身冒矢石,已足见这一战交战之烈,形势之危了。
  刚刚下城的熊文寿正愁插不进话来,忙道:自从与夏人交战,殿下便与士卒同吃同住,随身所携一无保留,倾囊而出,激励守城将士,投醪抚寒,使人心不坠。方才交战之时,更是亲临战阵,身当大险,振扬军威,手搏猾虏,城上众士卒见了,无不死力!睢州能守至今日,实是仰仗殿下之力,职等无不感愧奋发,更乞效力尽命,以赞王业。
  他久在外任,不知道刘钦与周章的关系,见到京官,而且又任职兵部,和自己刚好对口,既想在他面前露一露脸,更顺带着又一次拍了刘钦的马屁。本以为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可谁知这话说完,讨好的两人谁也没看自己。
  周章顿住脚,眼中惊异之色更甚,脸上现出几分沉吟,过后微微一笑,全没有接住自己这话、再顺势吹捧一番、向太子示好的意思,看着倒像是不大相信。
  那边刘钦见了,也停住脚步,同样一笑。这一笑实在称不上开怀,反而颇露讽刺,引人心惊。
  熊文寿忽觉悚然,这时才知道京里水深千尺,实在不是自己这镇边之将能把握的,暗怪自己多话,在心里偷扇了自己几巴掌,忙闭嘴不再说了。
  最后还是刘钦先道:天使此来,城中实在无所招待,不知道随军可带足了粮草么?城头将士已经多日不曾饱食了。
  周章特为宣谕皇命而来,便是钦差。且不说他官职如何,但凡见了朝廷钦差,所过之处地方官无不尽心招待,唯恐有半点闪失,被他在皇帝面前参上一本。刘钦虽然身为太子,但眼下毕竟正处中外否鬲之境,一字之失,都可能酿成来日大祸,因此照理来说对朝廷来人也不能马虎。
  本来城中虽然缺粮,但挤一挤也还能凑上一桌宴席,哪怕再杀匹马做做样子也好,但刘钦非但不做这个样子,反而还要敲周章的竹杠,直听得熊文寿愈发心里没底,忍不住捏上一把汗,却也不知是为谁。
  谁知周章反而爽快答道:臣此来携粮草甚多,足支数日。臣观夏人有暂退之意,可令百姓外出就粮,再派一军打通粮道,以资军用。四郊未静,正宜从简,臣与羽林将士一道在营中住下便是。
  刘钦虽然已不同于上一世,但听他一上来就把话说死,不给自己半点亲近机会,避自己如避瘟疫,仍是大不能平,一下子口比心快,似笑非笑道:兰凰不栖非梧,涂沤不宿鸾凤,天使含章秀出,风流蕴藉,似这等沮洳寒垢之场,岂能安身?
  我所居府衙尚有许多空房,这就着人洒扫一间出来,还请天使今晚在此下榻。久闻天使素有知兵之名,每所谋划,言必有中,深得父皇倚重,又为朝臣所共推,咫尺为邻,我也好就近拜沐清音,时时领教。
  他说话一向滴水不漏,谁知因周章随意一句,当即便大失常度,这话说来,味道大大不对,连熊文寿都睁大了眼,微微变了脸色,更不必提周章本人,当即把脸一沉,盯着他并不答话。
  刘钦丝毫不退,也紧盯着他,全没有半点转圜之意。两人对视半晌,从旁里忽然响起一声殿下,引得几人一齐回头。
  臣一时疏忽,殿下颈上伤口刚才未曾上药。陆宁远左手攥着几截布条,右手手背上挂着细细一条血线,向前走了两步,低着头恭顺道:请先回住处,臣再为殿下处置。
  第25章
  让陆宁远这么一打断,刘钦也清醒过来。
  现在和周章吵架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周章既然上辈子会背叛自己,那么这辈子也不可靠。他既然送上门来,那么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和刘缵是不是现在就已经勾结在了一起,如果是的话,那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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