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靖方,你好像还在流血。
陆宁远被他握住,愣了一阵,赧然答道:不是,是我来得匆忙,还没换过包扎。
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怎么到现在也没长好?
刘钦定定神,这时才忽然想到,他只知道陆宁远在救他前身上就带伤,目盲时曾隔着衣服摸过,但还从没关心过他具体伤势如何,也不曾亲眼查看过,怎么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手臂还会流血呢?
陆宁远踌躇一阵,在他出言催促之前脱下半边衣服,露出手臂。刘钦看包扎用的布条上都是血污,直接上手解开了,见到里面之景,不由吃了一惊。
陆宁远大臂上打横里豁开一道口子,深可见骨,足以割断筋肉,无怪他右手至今仍吃不住劲儿。
但在行旅之间,难免像今日这样总会用到,伤口稍一长好,就又被使力挣开,久而久之,最外面那一层肉竟然已经烂了,垂在那里半掉不掉的,那下面一半长好一半豁开,伤处发着黑,从那里面挂下几道血线,但还不全是血,仔细看时,还有些黄色的脓水,沾在布条上面。
刘钦心中剧震。这对旁人而言或许让人恶心欲呕的景象,他却在上一世时的自己身上见得惯了。
正因为受过这样的伤,才知道每天要忍受怎样的疼痛,他那时无论是在夏营里还是回到雍国,当着周章、当着旁人的面,也从来不曾吭上一声。陆宁远却也同他一样。如果不是亲眼瞧见,绝不会相信他是用这样的手臂射出那两箭的。
刘钦既惊异,又佩服,甚至还悄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看了陆宁远一眼,见他半垂着头,没看自己,便出声道:我给你拿清水擦擦,也上点药。就是不知道现在涂还能不能有作用。
陆宁远一惊,忙要站起,一面转身把手臂藏到另一侧。刘钦早就料到如此,在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把他又拦回椅子里面,回头看桌上自己用过的那盆水里已经有了血污,让人换上一盆新的,浸湿了一条新布巾,给他沿着伤口外边擦起来。
除去那一条右臂之外,陆宁远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连脚背都弓了起来,如果现在按在他身上,大概像是摸着一块一块的石头。
幸好刘钦没注意到,一只手半托着他的右臂,另一只在上面一下下耐心地擦拭着。
其实上一世时周章也想对他做同样的事。
自从他对周章袒露心意,半是强迫、半是磨缠,再加上撞了不知哪里的大运,让他终于松口答应了自己,两人就不再是什么师生,更不像什么太子与大臣。
周章当着别人的面,对他这太子还算恭谨,私下里其实常常带着对他的失望、无奈、甚至于刻毒,对他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全不在乎自己其实一句话就能裁定他的生死。
平日里要是他倒了什么霉,周章只会说他咎由自取,但说来奇怪,他流落夏营几年,再回来时失了权势,沦为废人,惶惶如丧家之犬,比之从前,简直就像地里的一滩烂泥,周章反而对他假以辞色起来,下朝后只要无事就来看他,托人从外地延请名医,还曾经想要查看他身上伤口,自己替他上药。
但刘钦已是不同往日。要是从前,周章爱他怜他,他还不知要如何得意非凡,心花怒放,但沦落至此,被周章这在刘缵的朝廷当中已拜了相的,身居高位,前程似锦,体魄健康,气度雍容的故人俯垂矜悯,怜弱惜贱,于他本性而言,实在难以接受。
周章说了几次,他只是拒绝,似乎还带着一股尖锐的神色,对他说出了些十分不中听的话。周章只是受着,就和之前的他一样。那时候周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但大抵忍让总有限度,后来周章渐渐不常来找他,他当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巴巴地再往他身前凑。
两人没说过分手的话,但也再没有过半点亲密,曾经的春风几度、耳鬓厮磨全随着那座长安城一起,被西望无际的重重青山阻隔,埋藏在那看不见的天尽头下,在日复一日的东流江水之中悄然消失无迹。
两人最后再有牵扯,就是他谋反关头机事不密,被周章察觉,找上门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可说,他最后事败被杀,也有这位昔日枕边鸳侣,今日的当朝宰相几分功劳。
听说自己死讯,亲眼看见自己人头的时候,他那时又会想什么呢?
忽然,陆宁远的手臂在手中抖了一下,他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使力大了,把药膏直直按在了伤口里面。
刘钦歉然问:弄疼你了吧?
陆宁远摇摇头,看着他忽然道:殿下先前问我是怎么截断夏人粮道的,殿下现在想听的话,我
刘钦怔怔,取来根干净的布条,在他手臂缠了两圈,刚想答他,门外士兵又道:天使已进城了!
刘钦心中猛地一乱,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对陆宁远道:我去领旨。将外衣一穿,急匆匆出门去了。
还没系上的布条打着圈往下掉,陆宁远伸手去捞,因为受伤太重,手指不像往日灵活,没有捞到,让它掉在地上。他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拿在手里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阵,穿好衣服起身,跟在刘钦后面也出门去了。
第24章
他上一次见周章是什么时候?
匆匆往城门方向赶过去时,刘钦在马背上想。
那时候他与原本互相看不顺眼,但现在同样失意的三哥刘骥背地里走到一处,商定趁着刘缵外出射猎的机会,由他三哥在半道埋伏人马截杀,他则联络东宫旧臣,趁乱控制城门,一旦三哥失手,城门还控制在他手里,也不会放刘缵再进城。
但他三哥从小混账,长大了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钦同他合作,本就是迫不得已,没想到事情到底还是坏在他手里。
刘骥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给家中下人,那人听说后吓得想死,知道一旦败露,全府连他全要掉脑袋,没了主意,又与周章的家丁是同乡,就去找他商量,消息就这么辗转传到了周章耳朵里面。
按说周章对他也算顾念一点露水旧情,没有马上报告给刘缵,反而纡尊降贵,亲自登门,要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那时候周章怎么说来着?
刘钦,你小打小闹,我还能在御前保你,但你要是拎不清楚,和刘骥一块干那事,几个脑袋能够砍的!
刘钦见事情败露,本就震骇,听了他那句什么在御前保你,更觉心里被扎上一刀,当即翻脸,你少惺惺作态!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来‘保我’?
周章冷笑,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两榜进士,执掌兵部,内厘百揆,官居鼎铉,你说我算什么东西?你问这话前,先看看你自己,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刘钦只无言以对,如受汤煮,如受熬煎,只觉让人扔在地上翻来覆去踏上无数脚,当胸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我怎样?我再如何,我再如何,也是龙子皇孙,你莫不是给刘缵当了几天狗,披了这么一身皮,就怜悯上我来了!
周章哈地一笑,也不相让:你也就剩下投了个好胎了,到现在还抱着不撒手。不是你的,偏要挣命去拿,怕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刘钦浑身发抖,连头发都抖起来,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想到什么,忽然也嘿地一笑,带着恶意、带着畅快,不惜把自己从没对人说过的秘密扒开给周章看,太医说我最多也就再活两年了,我想早一天死、晚一天死,自己乐意,你管得着么?
周章一愣,刚才那剑拔弩张、跃跃欲试着要把他驳倒在地,因为眼见着就要成功而愈显兴奋的表情忽然收了,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声调低下来,不管怎么,病死在家里,总比被砍了脑袋,没有全尸,流恶千载强。你知不知道
他叹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着刘钦认真道:几个月前,你动静闹得太大,手都要伸进御林军去了,陛下犹豫,问到了我,那时是我
刘钦忽感恐惧,生怕他再说下去,当真应了那句保他的话。他落到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捧着那一点自尊自傲自重自雄,才算是个念想,要是连这个也没了,他在这世间还剩下什么?
啊!不等周章再说下去,他忽然大喊一声,猛一挥手,把桌上茶杯酒盏、瓶瓶罐罐全都拂落在地,咆哮道:你什么?你还真好心保我不成?哈!你不落井下石,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刘钦生死在天,和你有什么关系!和你什么关系?你少管我的事!
脚底下噼里啪啦炸响一片,刘钦脸色涨得通红,好像要喷出血来,一个没站稳,摔进椅子里面,两手剧烈地发着抖,贯穿手掌的伤疤像是两只大张开的眼睛,随着手掌的抖动一下下睁开又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