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见夏人阵脚稍乱,更又后营起火,滚滚黑烟直腾天幕,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便明白过来,此时不出战,更待何时!当即命令擂鼓吹号,打开这道摇摇欲坠的城门,点齐剩下的马匹,换上佩刀,率军掩杀出去。
  狄吾此时刚刚得知身后的宁陵、葛岗等地降而复叛,城内雍军杀死他任命的长官,再举雍旗的消息,也刚刚接到粮道被截,从雍国各地搜刮运来的粮草被一把火烧了干净的败报,又忽然见到陆宁远这一军出现在背后,疾风霹雳般好似从天而降,有那么片刻的功夫,惊愕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把几封军报拍在帅案上,眼瞧着陆宁远捣进阵中,身前一个猛汉眨眼间就连杀十几人,又看见另一边,数月连攻不下的睢州城门忽然打开,城里守军竟然胆敢出来,看样子是想和另一支雍军前后夹击自己,一张年轻的面孔因急怒而涨得通红。
  布阵,布阵!把他们两军全都摁死在这儿!
  忽然一个小小的佐领跳下马跪在地上,让俺去!俺愿意将功赎罪,定把小太子的头提来大营!
  狄吾瞧向他。
  他识得这人,记得他名叫呼延震,原先是个参领,因为放跑了偶然到手的雍国太子,本来要杀头,但他不知道怎么事先搭上了曾图,居然让这个军中大将亲自给他求情。
  狄吾虽然一向瞧不起这条投降来的雍狗,但碍着摄政王曾有吩咐,面子上不能太过不去,便遂了他的意,只把呼延震降成一个普通士兵。这一阵他攻城颇为用命,已凭军功重新升到佐领,手底下又有了百来号人。
  狄吾冷笑一声,但看呼延震神情坚决,脸上肌肉绷紧,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里显出狠意,心中一动,挥手让他去了。呼延震面上一喜,在地上朝他施礼,旋即起身翻上马,急匆匆便往城墙方向而去。
  狄吾拥兵两万,如今交战虽烈,但他帅帐处全然不受影响,只是派出兵马,等着各路的消息。另一边,呼延震纵马连着越过数营,忽然猛地勒住缰绳,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让他昼夜切齿的身影。
  刘钦亲身陷阵,自冲出城后已手刃数人,每一刀劈下都使尽全身的力气,以泄这两个月以来困守孤城任人宰割的憋闷愤恨。
  那一刀下去,割开皮肉,鲜血横飞,来人身子一旋,喷着血倒地。刚才是谁在城下叫嚣,一次一次迫上来,不取他性命就不肯罢休?
  又一刀下去,斫下头颅,高高扬到天上,又滚落在地。刚才是谁向他投石放箭,一刻不停,不给他半点喘息余地,让他那么绝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又是一刀下去,惨嚎声响起来,来人抱着断肢在地上打滚,旋即就被碜磕磕马蹄踩过。是谁围困他足足两月,困得城中饥民遍野,走投无路,以至于易子而食,酿成那般人伦惨变?
  杀啊!你们不是一向在我雍国境内横冲直撞,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么?杀!你们不是一向瞧不起雍人,以为两军交战便是杀猪宰羊么?杀!给我杀!这是什么表情,干什么这么惊异,你们以前难道不知道刀劈在身上会疼,脖子断了会死,知道自己的血也是红色的么?
  两世以来从未有过的畅快充盈在他身体的每一条血管当中,下意识的,他又回想起那天见到的,呼延震在雍军当中左冲右突、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的场景,不觉将自己想象成他。
  虽然眼前这伙夏人极难对付,他血战多时也只前进了数步,和当时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每杀一个夏人,他都情不自禁在心里计数,暗道一句,还回一个!
  直到
  一道大喝响起,那声音太过熟悉,入耳的一刹那,刘钦便忍不住毛发立耸,下意识在马上团一团身,矮下肩膀,刚刚好避开一箭。
  他惊异转头,正见呼延震朝着自己拍马而来,越过夏人,也越过自己身边的雍军,马蹄没有顿上一下,两眼之中满是杀意,像一把刀,就这么朝他直直劈来,眨眼间已到他面前。
  他下意识地勒停了马,在这样海潮般磅礴的杀意面前,头脑当中空白了一瞬,但马上反应过来,举起刀拦在胸前,连左手也按在了刀背上。
  预想中的那一股大力没有击在刀上,身前人影一错,呼延震被人挡在外面。
  马背上那道熟悉的背影,那条流着血的手臂,那两只宽阔得好像能担负起一切的肩膀,那条在马镫上微微蜷着的废腿
  陆宁远!
  他这么快就过来了!
  转瞬间两人已经交手数合,生死相搏的关头,刘钦也没有什么当正人君子的意思,打马绕到一旁,悄悄引弓,准备寻机朝呼延震放上几支冷箭。
  但两人斗在一处,身躯交缠,他几次抬手,几次又暂且放下,最后索性一箭射翻了呼延震的马。
  但附近夏人也不是干看着,见他靠近,马上围上前来,一时劈不动他身上重甲,但也把他座下马砍倒。
  刘钦与呼延震同时落地,刘钦因为有亲兵接应,不算狼狈,马上又上了马,呼延震却在地上连滚几圈,躲过陆宁远一串白晃晃的枪头,找个机会挺身而起,趁着陆宁远进招的功夫,猛地侧身避过一枪,手肘一翻,把他枪杆夹在腋下,两手顺势握住枪身,狠命往自己这边拽过来。
  他早看出陆宁远有一条腿不好使,无论是站着还是在马上都不易保持平衡,虽然刚才被刘钦偷袭,一时狼狈,但也全不把眼前这个只是长得高点壮点的汉子放在眼里,落地之前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果然,陆宁远拉他不过,身子渐渐向马下栽去,呼延震见状,脚下向地里一扎,更添了几分力气。可谁知下一刻陆宁远忽然松手放开了枪,他不及收力,踉跄着向后便要坐倒,一旁陆宁远却已顺势跳下马,铮地一声掣了腰刀在手,右手拨开枪杆,左手挥刀朝着他直劈下来。
  呼延震瞳孔一缩,幸而与人对敌惯了,临阵时颇有应变急智,两腿在地上猛地一蹬,电光石火间身子向上窜出几寸,陆宁远那原本正对着他脖颈的一刀就落在胸甲上面,隔着两层甲仍击得他胸口闷了一闷,足见如何势大力沉,要是刚才没有躲开,现在他怕是已身首异处。
  他奋起枪杆一扫,逼退陆宁远,从地上匆忙爬起。
  他绝没有看错,陆宁远不声不响,脸上甚至也没有什么表情,可刚才那一招时的凛凛杀气,全不在自己想杀刘钦的心思之下,只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恨自己?
  但无所谓。陆宁远想杀他,他又何尝不想手刃陆宁远?当日就是这人当着他面截走刘钦,就是今天不来找他,他也迟早要去同他算账。
  呼延震眯一眯眼,调转枪头,稍稍往旁边走出两步,引得陆宁远跟着转身,借此观察着他的动作。
  可忽然,身后传来鸣金之声,呼延震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眼见最想杀的两个人都在眼前,自己就算以一敌二也有胜算,况且眼下我众敌寡,若再给些支援,迟早能把刘钦围住,但军令如山,不容违抗,只得恨恨骂了一声,举枪往陆宁远身上掷去,趁他躲避的功夫,抢了匹马翻身而上。
  待要走时,他忽然勒住缰绳,转身对不远处的刘钦道:先不忙得意,你肩膀上那颗脑袋先寄下,俺迟早来拿!
  刘钦嘿然冷笑。
  他从前在夏营当中,生死由人,几次被呼延震所忤,也没法反驳一句。如今他总算可以无所顾忌,可身为雍国储君,与呼延震这个小小的夏人佐领在阵前做口舌之争,自己倒是无谓,却恐怕授人以柄,日后要被夏人和刘缵拿来大做文章,说他举止轻佻,有失国体,于是并不答话。
  呼延震却以为他是自恃身份高贵,不同往日,便不屑再同自己说话,愈发着恼,笑骂道:嘿!你如今换了身衣服,倒拿起乔来了,不是之前在营里舔俺腚(和谐)眼的时候了!
  刘钦几乎没听过这么脏的话,尤其在两军阵前,而且还是说他。一时脸色微变,张开了嘴。
  但情知如果同他争论,说自己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呼延震一定会顺势纠缠不清,非但无济于事,自己只会愈发地颜面扫地。可若反过来骂他,呼延震这混不吝的哪里在乎,吃亏的还是自己。一时气得脸上发红,手指都抖了起来。
  呼延震见他如此,大笑两声,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神色一整,矮身躲过一箭。
  他朝射箭处看去,见陆宁远已经又把一箭搭在弦上,到底没敢托大,只匆匆看了刘钦一眼,对他比个手势,打马向后退去。
  刘钦面泛薄怒,指着呼延震的背影问陆宁远:不追么?
  陆宁远跛着腿走到他马头旁边,夏人未败,退军定有缘故,此时追击容易为其所乘,不如先引军回城休息,再行观望。
  刘钦听他言之有理,只得作罢。低头瞧见陆宁远受伤未愈的右手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想到他今日那两箭,不由得神情一动,也跳下马,指指他的右手,先简单包扎一下再进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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