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那不是寻常的心魔。”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是哪吒莲花身无法承接的‘执念’,是他焚尽灵珠骨对抗天道时,散逸出的‘恨’,在漫长岁月里,机缘巧合下,吞噬了他的某些碎片,最终凝成的……怪物。”
  第62章
  他的天眼,早已洞悉她的终局。
  许久,与应缓缓抬首,目光投向门口那道背影,雨水顺着屋檐垂落,连成珠帘。
  那肩头,担着司法天神的职责,亦负着……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重荷。
  她轻声道:“二哥,若我未能归来,或结局更不堪……烦请……将我葬于一株樱桃树下吧。无需碑铭,无需祭奠,唯愿……来年花发时,能得些许暖意,能记得……曾有人真心欢喜过它的果实。”
  杨戬缓缓转过身。
  二哥,这称呼,暌违太久。
  自她成为七苦元君,自她与哪吒的名姓被天庭的红绸系在一处,这称呼便被她深埋心底。
  可此刻,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唤了出来。
  她的眸子抬起来,望向他。
  清浅依旧,剔透如琉璃。内里无有恐惧,无有哀求,甚至无有多少悲戚,唯余一片近乎悲悯的澄澈,映着他此刻的身影。
  他所有不该存留的幽微心思,所有在漫长岁月里被理智死死禁锢之物,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而她,只是平静地托付身后事,托付他,将她葬于一株樱桃树下。
  哪吒啊哪吒……
  能被她如此深爱,能被她如此刻骨铭心地铭记,纵是在托付身后之时,心心念念仍是与你相关的哪怕早已零落的暖意……
  我竟……生出妒意。
  他微微侧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
  “知道了。”
  “……你不会有事。”
  他踏入外面的风雨,身影很快被雨幕吞噬,消失无踪。
  与应垂眸看着涂了药膏的手背,不再停留,收拾好杨戬留下的洁净布巾与那瓶药,裹紧衣衫,再次步入风雨。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乱世之中,路见不平已是寻常,力量被封禁,她便倚仗凡躯和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途中,她捡到了一柄锈迹斑斑的旧剑。
  剑身入手沉甸,触感冰凉陌生,天庭岁月悠长,七苦殿的公文与哪吒身畔的守望,早已取代刀光剑影,手腕翻转间,竟有几分滞涩凝滞。
  她尝试挽了个剑花,动作不复当年与哪吒对练时的行云流水,一丝苦笑浮上唇角,当年可与火尖枪争锋的剑术,竟蒙尘若此。
  剑虽破旧,锋刃虽钝,自有其用,她不再求一击毙命的凌厉,转而以巧破力,以静制动,剑尖所指,往往直击关节要害,令凶顽瞬间委顿。
  她开始教导那些被她救下的微末众生,如何握紧手中所能寻得的任何器物。
  她曾历凡尘,自然见过疾苦,诵经不如握刃,祈求不如奋起,在这崩塌的秩序里,自保的火种,比一时的施舍更能燎原。
  与应行至集镇,街市行人匆匆,面带菜色,她于食肆坐下,要了碗素面,刚拿起竹箸。
  “抓小偷!抓住他!”
  人群骚动,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窜出,怀里紧紧抱着油纸包,慌不择路地朝与应这个方向冲来,后面追着个气喘吁吁的胖掌柜,满脸怒容,嘴里骂骂咧咧。
  那小贼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衣衫褴褛,赤足沾满泥污,发如枯草纠结,脏污的小脸辨不清五官。跑得太急,足下被石块绊倒,整个人狠狠摔在离与应桌旁不远的地上,怀里的油纸包摔开,滚出几个白面馒头。
  “小畜生!看你还跑!”胖掌柜几步冲上来,抬脚就要踹。
  王狗儿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死死抱着怀里的馒头,那是他拼了命从“福满楼”后厨的泔水桶旁边偷来的,刚出笼,还带着点温乎气。
  妹妹快饿死了,脸都青了,娘躺在床上咳血,连水都喝不下,他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那些肚子鼓鼓的老爷们不会懂,跟他们说“饿”字,只会换来白眼和驱赶。
  他摔倒了,骨头磕在石板上,疼得钻心,更疼的是看到那几个白花花的馒头滚在泥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掌柜那张油腻愤怒的大脸和抬起的靴子。
  他缩起脖子,闭上眼睛,等着那剧痛落下,挨顿毒打是免不了了,馒头肯定也没了……妹妹……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他听到一声清冷的女声:“住手。”
  他偷偷睁眼,看见一只素色布鞋,挡在了他与掌柜的靴子之间,顺着那脚向上望,是一个同样素衣布裙的女子,坐于一张破桌旁。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看那凶神恶煞的掌柜,只是垂着眼,看着……他?
  王狗儿的心猛地缩紧。
  又来了!这些“善心人”,他见多了!要么是皱眉嫌恶,斥责“小小年纪不学好,偷鸡摸狗,将来还得了?”不由分说将他扭送保长,换几枚“义民”赏钱。
  要么是那些绫罗绸缎的夫人小姐,远远用帕子掩鼻,丢下几个铜板,如打发乞儿,还要念叨“可怜见的,拿去买点吃食,莫再偷了,佛祖看着呢”。
  他也想活!堂堂正正地活!
  她们的眼神,或是厌弃,或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怜悯,都让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鼠,更脏,更不堪。
  他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的泥里,预备迎接新一轮的斥责或虚伪的“慈悲”。
  那素衣女子却开口了,问的是掌柜:“几个馒头,值几何?”
  掌柜一愣,随即唾沫横飞:“钱?这是钱的事吗?这小崽子手脚不干净!败坏风气!今日偷馒头,明日就敢窃银钱!必须送官!打板子!叫他长记性!”
  女子未理会咆哮,目光转向王狗儿,那目光……王狗儿形容不出。无有厌弃,无有怜悯,无有居高临下,平静如一泓深潭。
  她问:“为何行窃?”
  王狗儿喉头发紧,嘴唇哆嗦,说不出话,他怕,怕说出来更遭耻笑,偷即是偷,卑劣即是卑劣,何须理由?
  女子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伸出手,不是指向他,也不是指向馒头,而是指向街角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老乞丐。
  “他饿吗?”她问掌柜。
  掌柜噎住:“这……当然饿!但这……”
  女子又指向远处抱着空瓦罐哭泣的妇人:“她呢?饿吗?”
  掌柜面红耳赤:“这……岂能混为一谈?这小贼……”
  女子截断他:“皆是饿,饿到极致,人便非人,是兽,只求活命的兽。你与他讲仁义道德,不若予他一口吃食实在。”
  她不再看掌柜,目光落回王狗儿身上,缓缓地,她蹲在了王狗儿面前,与他瑟缩在尘土中的视线,几乎平齐。
  无有俯视,无有施舍之态,她就那般蹲着,素色裙裾拖于污浊地面,浑不在意。
  王狗儿彻底懵了,他从未被人如此平等地注视,那些老爷夫人,连弯腰同他说话都嫌污了身份。这女子……她……
  她从衣襟摸索出几枚铜钱,并非掷来,而是伸出手,掌心向上,将那几枚尚带体温的铜板,递至王狗儿眼前。
  她说:“拿着,去买些米粮,活下去。”
  他死死咬住嘴唇,强忍泪意,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铜板抓入手心,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从掌心烫到心尖。
  女子起身,不再看他,亦不再看呆若木鸡的掌柜,然后,她端起桌上那碗素面,行至街角老丐面前,轻轻放下。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桌边倚着的那柄旧剑,转身,汇入熙攘人流,倏忽不见。
  他怔怔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泪水终于决堤。
  她不一样,她与所有人皆不同,未骂他卑劣,未说教道理,未施舍怜悯,甚至未苛责他改过。
  她只是无声的告诉他,人生万般不由己,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错的是这世道,而不是想活下去的人。
  王狗儿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将那几枚铜板珍重藏进怀里最贴身处,挣扎爬起,一瘸一拐朝着米铺方向走去。
  她继续前行。
  她曾于一偏僻村落,撞见地痞强夺孤寡老妪仅存的半袋粮种,锈剑拍在为首者腕骨,痛得他抱手哀嚎。
  她未取性命,只将粮袋拾起,轻轻放入老妪颤抖的手中,对那几个地痞道:“若再犯,下次碎的,便是髌骨。”声音清泠,并无狠戾,却令几个壮汉连滚带爬遁走。
  她亦曾途经一处被小妖扰攘的山坳,那妖物不过初开灵智,形似山魈,喜于夜间窃食家畜,惊扰妇孺,村民集资请来的“法师”,只会装神弄鬼,骗钱即走。
  与应循着妖气,于山涧旁寻到它时,那山魈正抱着偷来的鸡,警惕瞪她,龇着牙,凶戾眼神中杂糅一丝懵懂的惧意。
  她未拔剑,只静静与它对峙片刻,然后从随身布袋取出一块风干肉脯,轻轻抛去。
  山魈嗅了嗅,抓起肉脯,又看看她,最终抱着鸡飞快窜入山林深处,再未回村骚扰。村民只当“法师”显灵,对着空茫山坳方向焚香叩拜,与应早已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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