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小哪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之前在市集上非要买的桂花糕,只咬了一口就嫌弃地包了起来。
此刻,他看看布包,又看看老汉怀里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脸上满是挣扎。最终,把那块被包好的桂花糕递给了老汉:“给他吃……甜的……吃了……就不苦了……”
老汉接过,连忙道谢,小心地掰下一点,用水化开,喂给孩子,那点甜味似乎真起了作用,孩子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
小哪吒看着这一幕,黑亮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与应走到破庙那扇歪斜的门边,望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雨。
当年,他们撞破天道禁锢,掀翻凌霄殿,将腐朽秩序砸个粉碎,然而,当狂火稍歇,目睹下界因天庭崩塌而妖邪横生、山河破碎、哀鸿遍野……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的家庭不甚圆满,所以他们回去了,非为屈服妥协,仅仅是为了所有人能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以“三坛海会大神”与“七苦元君”之身,重镇天庭,以杀伐镇压妖魔,以权柄周旋各方,以规则约束蠢蠢欲动的残余。
雨势渐歇,天光从破庙顶端的窟窿和歪斜的门窗缝隙里透进来,驱散了部分阴霾。
老汉的孩子服下药散,又喝了点米汤,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平稳了,不再惊厥,老汉又连连道谢。
“不……也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这荒庙中的流离,凡尘的苦难,不正是他们当年所求的“改变”所必然伴随的阵痛吗?打破了枷锁,却也打碎了屋顶,风雨自然倾盆而下。
她深吸一口气,不能再停留了,她轻轻推醒靠在她身边的小哪吒:“该走了。”
小哪吒揉揉惺忪的睡眼,很顺从地站起来,去牵与应的衣角。
她最后看了一眼流民,没有惊动任何人,牵着小哪吒,悄然走出了这座庙。
庙外的世界被雨水冲刷过,空气清冽,但脚下的泥土湿滑泥泞,小哪吒难得地安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他们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出沟壑的小路前行,路旁野草疯长,叶片上挂着水珠,与应心神不宁。
一处被雨水彻底泡软的陡坡边缘,泥土瞬间塌陷,与应身体失去平衡,惊呼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向旁边的泥沟栽去。
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腰肢,硬生生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将她整个人带离了塌陷的边缘,落在地面上。
雨水顺着来者毫无装饰的白色衣袍滚落,滴入脚下的泥泞。
她很快反应过来,“放开!”
箍在腰间的手臂凝滞,随即干脆利落地松开了她,与应踉跄站稳,急促喘息着,雨水顺着发梢滑落脸颊,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她感觉手心空空,低头看去,一直紧紧牵着她手的小哪吒不见了,环顾四周,路上只有她和白衣人。
小哪吒刚才明明就在她身边!
他去了哪里?
白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面具边缘滴落,白袍的下摆已被泥点溅污。
片刻后,他问:“这位娘子,可曾见过一个梳着双髻的孩童?”
与应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且来者不善。
于是她故作回忆:“双髻孩童?此等荒郊野岭,泥泞不堪,除却流民野犬,何来孩童?阁下莫非……寻错了地方?”
面具人纹丝不动,似不在意她的否认:“那孩童,形貌昳丽,黑眸如墨,看似天真,实乃三太子遗落人间的‘心魔’所化,凶戾异常。放任流窜,恐为祸苍生,必须寻回祓除。”
“祓除?”与应眉梢一挑,“阁下好大口气,三坛海会大神何等人物?便是一缕遗落的心魔,亦非凡物。阁下孤身一人,白袍素面,便敢言‘祓除’?莫非……是比那‘疯掉’的哪吒更了得的神仙不成?”
面具人沉默了一瞬,“职责所在。”
“那心魔……以执念为食,所经之处,易引动灾祸,蛊惑人心。娘子若见过,还请如实相告,免生……不必要的枝节。”
“执念为食?”与应唇角冷意更深,甚至向前微微倾身,雨水顺着她挺直的鼻梁滑落,“阁下说得这般煞有介事,倒让我想起一桩旧闻。”
“闻说当年那位三太子,亦曾因‘执念’二字,掀翻九重天阙,砸碎凌霄宝殿,搅得三界不宁,神鬼皆惊。按阁下此论,他那滔天‘执念’,又算何等灾祸?该由哪位大能来‘祓除’?”
“……前尘已矣,眼下只论此魔。娘子避而不答,莫非与那魔物……有所牵连?”他踏前一步,杀意穿透空气,直逼而来。
她背脊挺得更直,非但不退,反迎着他的逼人气势,微微抬起下颌。
她轻笑出声:“牵连?阁下这话,倒让我想起个有趣的小玩意儿。”
她的手摊开在两人之间,掌心,静静地躺着一颗樱桃核。
“倒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非说此物是他‘最宝贝的心’。阁下既专司清除‘心魔’,想必对此‘心’……也颇有兴致?”
她抬眼,笑意清浅:“不如阁下先除了它?剜心去魔,岂不更彻底?也省得日后再孕出个‘疯掉’的哪吒,复演那掀翻凌霄的祸事。”
面具人死死地盯着她掌心。
许久,许久,冰冷的杀意缓缓收敛,他离开了。与应独立原地,望着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无论如何,她无法将“心魔”二字与那小娃娃联系,梦中或有不祥,但此数日相处,似有隐情,况那枚樱桃核,确是他的。
那张脸,也确是哪吒模样。
她压下翻涌心绪,辨明方向,继续前行,此地不可久留,无论那神秘面具人,还是流散的妖邪,皆非她这法力尽封的凡人可应对。
不知行多久,天色彻底沉暗,风雨未歇,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轮廓于雨幕中显现,比方才的破庙稍好,至少门窗尚存。
竟是杨戬的庙。
庙内同样清冷破败,香炉积满香灰,神坛上,泥塑的司法天神像面目漫漶,供桌朽烂,散落几枚干瘪野果。
与应拖着湿透的身体,踏入庙内走到神坛前,看着那尊面目模糊的泥塑,心头百味杂陈。
杨戬……那个曾并肩掀翻凌霄,又在她与哪吒婚典上沉默离席的故人,如今他的庙宇,也在这乱世风雨中飘摇。
她并非信徒,此刻却生出一种荒谬的倾诉,对着泥塑,对着这同样被遗忘的角落。
她低唤:“真君……你看,这便是我们掀翻天庭后的‘太平’?凡人如草芥,神祇亦凋零……”
她缓缓屈膝,裙裾即将触及地面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臂,阻住了下跪之势。
与应猛地抬头。
神坛旁,光影晦暗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墨色劲装勾勒挺拔身形,肩头微沾水珠,似刚从雨中行来。他未戴冠冕,墨发以一根素玉簪束起,几缕碎发散落额前,衬得面容愈显清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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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并未在她此刻平凡的皮囊上过多停留,显然早已洞悉本质。
“不必跪。”杨戬托着她手臂的手并未立刻松开,指尖传来的温度隔着湿冷衣料,竟有些灼人。
“真君……”与应一时语塞,百年未见,竟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重逢,在她最不愿被故人窥见脆弱的时候。
杨戬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里被石子和荆条划破了几道口子,混着泥污,微微红肿。
“随我来。”他松开手,转身走向庙内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已铺好一层干燥茅草,旁侧放着个不大的青布包裹。
与应默默跟随,杨戬打开包裹,内里是干净布巾、小罐清水与白瓷药瓶,他执起与应受伤的手,用布巾蘸了清水。
“我自己……”与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别动。”
泥污被一点点拭去,露出底下红肿的伤口,杨戬放下布巾,拿起那个药瓶,拔开塞子,指尖蘸取少许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药膏清凉,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你身上,有心魔的气息。”
与应心头一紧。
“很浓烈,很……混乱。”他继续道,动作没停,“带着哪吒独有的狂气,却又掺杂着恶意,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一座荒废的哪吒庙。”与应低声回答,“他……顶着一张哪吒幼年的脸,自称是……‘疯掉的哪吒’。”
杨戬涂药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抬眼直视着她:“他缠上你了?”
“……算是吧。”与应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带我从一场……荒谬的婚典里逃了出来,然后又……消失了。”
“消失?在何处消失?可曾留下痕迹?”
“就在刚才的雨路上,一转眼就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
杨戬沉默片刻,收回为她涂药的手,将药瓶塞好放回包裹,他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望着外面迷蒙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