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她从袖中摸出那方绣着依偎小雀的帕子,似乎想连同嫁衣一起收起,却又猛地停住,慌乱地将帕子塞回袖中,只捧起了那件嫁衣。
就在这时,哪吒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已换下了昨夜的吉服,穿着一身绯红的常服,扎起轮值时的双髻,昳丽的脸上是惯常的平静。
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殿内的一片狼藉,最终落在只着里衣,赤足站在地上的与应身上。
“醒了?”他径直走到与应身后,目光落在她披散的长发上。
没有询问,没有温存,他极其自然地拿起妆台上的木梳,开始替她梳理长发。
他的指尖依旧温热,穿过她的发丝,力道适中,动作流畅,他甚至记得她习惯的发髻样式,几息之间,一个端整的道髻便已在他手中成型,一丝不乱。
“今日要去司雨部核对东郡水患的云图节点。”他放下梳子,告知她接下来的行程,仿佛昨夜那场盛大的婚礼从未发生,此刻替妻子绾发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晨间步骤。
殷素知捧着那件嫁衣,看着儿子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将那件承载着过往所有炽热的嫁衣死死抱在怀里。
“好……好……”她声音破碎,几乎不成调,“娘……娘先替你收着这衣裳……”
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抱着嫁衣,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寝殿,只在门口留下一个悲凉的背影。
哪吒的目光甚至没有追随母亲的离去,他替与应绾好发,便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粥要凉了。”他提醒道,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灵粥上,然后便离开了。
与应站在原地,晨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她刚刚绾好的发髻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袖口,指尖微动,那枚沉寂的樱桃核滑入手心。
它依旧温润,却冰冷得如同万年寒玉,感受不到一丝属于他的心绪。
她握紧了它,硌得掌心生疼。
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到哪吒刚刚躺过的枕边,将这枚承载着过往所有炙热情感与隐秘联系的信物,轻轻放了回去。
樱桃核落在柔软的云枕上,无声无息。
与应端起那碗温热的灵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那温热顺着喉咙滑下,一路冰凉。
她看向窗外,明日,便是蟠桃宴了。
从前,或许是几百年前的一场蟠桃宴罢,那时他们刚捅破那层窗户纸,正是情浓难舍,不知餍足的时节。
少年神明眼中燃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将她困在云霞深处,不知疲倦地索求、探索,一遍遍确认彼此的存在。
那时候,他的记忆是完整的,爱意是滚烫的,知道她厌烦仙庭的虚与委蛇,他总能寻到机会,拉着她悄然神游出逃。
少年驾起风火轮,背着她冲破九重云霄,恣意遨游,云海在脚下翻涌,罡风猎猎,吹得他红衣如烈焰燃烧,衣袂翻飞似要挣脱天地束缚。
他眸清如洗,盛着整片天穹,忽而指向漫天舒卷的素白云絮,又觉太过寡淡,难匹心头汹涌澎湃。
目光扫过身侧垂落的红云发带,心念一动,混天绫翻卷,漫天云霞瞬间被染成一片铺天盖地的赤色。
“以此为聘,”他回首,金瞳映着她惊愕的脸,声音清越穿透云层,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狂妄与赤诚,“元君*可愿与我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她哪管什么天地规矩、神佛之别,心尖滚烫,不顾一切地应下:“愿!”
话音未落,已倾身吻住他飞扬的唇,将那份惊心动魄的誓言封缄,少年清越的笑声在云海间回荡,似要将这九天都点燃。
与应端坐席间,一身素白在满殿珠翠辉映中,格外清寂,她面前的玉碟里,蟠桃莹润饱满,琉璃盏中,仙露琼浆荡漾着细碎金光。
“……元君这双眼,当真是秋水为神,澄澈明净,不染纤尘呐。”席间一位素以风流蕴藉闻名的仙君,酒意微醺,隔着重重笑语与仙雾,对着与应遥遥举杯。
秋水……
琉璃盏中晃动的琼浆,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也叠映出许多年前,乾元山那个如骄阳般灼烫的少年身影。
第56章
少年支着腿坐在金光洞外的崖石上,火尖枪随意斜倚石缝,枪缨在风里散开,他偏过头,目光落向身边安静垂首的少女。
她正用鲛绡缠着剑柄,指尖灵巧,缠绕的纹路细密整齐,侧脸线条被山岚柔化,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两弯极淡的烟青影子。
“喂,”少年清朗带笑的声音撞碎这片沉静,他忽地伸手指向天际颜色尚且温吞的月亮,又飞快地转向崖下倒映着月影的一泓深潭,“看,像不像你?”
少女动作停住,她抬起眼,顺着他跳跃的指尖望去。
天边月,孤高清寒,遥不可及。
水中影,虚幻易碎,触手即散。
隔着薄暮烟岚,两者遥遥相对。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少年脸上。
他眉梢眼角都跳跃着少年人的不知愁,像初升的太阳,只映着他的“秋水映月”。
“不像。月是月,水是水。”
“怎么不像?”他浑不在意,凑近了些,红绫拂过她缠剑的手腕,“都是冷冷的,亮亮的,干干净净的!”
他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带着明显的欢喜,“尤其是你的眼睛……”
她没再反驳,只微微垂下眼睫,继续缠绕那截冰凉的鲛绡,阳光落在他张扬的红衣上,刺得她眼底微涩。
他此刻满心满眼映着她,却浑然不知自己脱口而出的赞美,早已在冥冥之中一语成谶,道尽了横亘在彼此命途深处无法逾越的天堑。
与应的目光穿透眼前觥筹交错的光影、浮动弥漫的衣香鬓影,落向宴席的另一端。
哪吒端坐于武将席中,火红战袍依旧如烈焰燃烧,是这满殿华彩中最灼目的存在。
他正微微侧着头,倾听身旁一位星君说着什么,手中执着金玉杯盏,指尖缓缓摩挲杯壁。
他似乎察觉到了那道跨越喧嚣而来的目光,微微抬眼,望了过来。
隔着缭绕升腾的氤氲仙雾,隔着舞姬翻飞如云的七彩霓裳,隔着鼎沸人声编织成的厚重帷幕,两道目光,在虚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那目光很平静,映着满殿璀璨辉煌的灯火,流光溢彩,却激不起半分属于“哪吒”的涟漪。
哪吒的目光并未停留,他移开视线,重新落回旁边那位尚在说话的星君脸上。
他微微颔首,薄唇开合,似乎在回应着什么,姿态完美地融入了周遭的谈笑风生。
恰在此时,舞姬的水袖再次翻卷而起,带着香风与幻影,彻底阻断了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视线连接。
与应缓缓垂下眼睫。
她看着琉璃盏中晃动的模糊倒影,那倒影里,映着她眼中名为“秋水”的寒潭。
与应将杯中晃动着刺目金光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液体滑过喉咙,没有一丝回甘,只有无尽的苦涩。
她放下空盏,席间那位风流仙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与应眼底骤然凝结的霜寒慑住,讪讪地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殿门处传来一阵喧哗。
“哟呵!好生热闹!俺老孙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玉帝老儿这蟠桃宴,也不等等俺这劳苦功高的取经人!”
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他一身僧不僧、俗不俗的打扮,金睛滴溜溜乱转,扫过满堂仙佛,最后落在那位刚刚还对着与应吟诗的仙君身上。
“刚听你说啥‘秋水’?俺老孙在花果山见得多了,那水潭里的鱼眼,也是水汪汪的!”
那仙君脸色一僵,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孙悟空浑不在意,一个筋斗翻到席间,顺手捞起一个玉盘里最大的蟠桃,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溅。
他目光扫过全场,掠过与应孤寂的身影,随即,视线猛地钉在武将席中那抹红上。
“嘿!三只眼!”孙悟空冲着与哪吒隔了几个席位、独自饮酒的杨戬喊道,“你也在这儿干坐着?看这群神仙吃饱了撑的吟酸诗?不如跟俺老孙出去耍耍?听说天河底下新开了个窟窿,冒出来的东西挺有意思!”
杨戬闻言,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平静无波地掠过孙悟空,并未接话,反而转向了席间那抹红。
杨戬道:“哪吒,天河异动,巡防天将报,西侧壁垒灵力波动异常,似有不明侵蚀。你掌南天门,此事需你亲自去查看。”
哪吒正执杯欲饮的动作顿住了。
“知道了。”他放下酒杯,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紧迫感。
他甚至没有再看杨戬一眼,也没有理会旁边还在啃桃的孙悟空,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与应所在的方向,然后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孙悟空啃桃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哪吒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转向杨戬:“喂,三只眼,你故意的吧?那小子……不对劲!跟丢了魂似的!天河那点破事,值当这时候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