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们成婚吧。”
成婚?
他们成过婚的,在凡间。
那时,少年眼中盛满了整个星河的光,亮得灼人,他瞒着她,偷偷跑去缠着他母亲殷夫人,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学。
熬了几个通宵,手指被银针扎破无数次,绣绷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花瓣。
最终,他捧出了那件嫁衣。
不是天庭流光溢彩的霞帔,也不是灵山清净无染的素袍,而是凡间最鲜亮张扬的正红色锦缎。
金线勾勒的并蒂莲缠绕着火焰纹路,针脚或许不够细密均匀,却倾注了少年全部的心血和滚烫的情意。
她接过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嫁衣,指尖都在发颤,捧起他的手,反复查看那些细小的针眼和薄茧,眼里满是心疼。
少年却浑不在意,只笑着,指尖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肉,眼神亮晶晶的,像偷了腥的猫,又带着无比的郑重。
“你赠我发带,我还你嫁衣。”
他说:“凡间一场,天庭一场,我哪吒娶亲,必得是三界最张扬、最浩大的!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最清冷的月已被我摘下!”
那时的诺言,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与真诚,仿佛天地规则都要为他让路。
凡间那场婚礼,没有高堂满座,没有宾客喧哗,只有他们两人,寻了一处开满桃花的山谷。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
没有司仪唱礼,没有繁文缛节。
哪吒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踏过柔软的青草和零落的花瓣,走到山谷中央那片落英缤纷的空地上。
微风拂过,卷起漫天粉白的花雨,轻柔地落在他们发间、肩头。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红衣似火,映着漫天花雨,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灼灼,他眼中是毫无保留的炽热,纯粹如初生的火焰,映着小小的她。
“与应,”他声音清亮,带着紧张,额角甚至沁出细密的汗珠,一片小小的桃花瓣恰好沾在他汗湿的鬓角,随着他说话微微颤动。
“今日,不拜这劳什子的天,不拜那狗屁的地,更不拜什么高高在上的父母神佛。”
他双手捧起她的双手,那样珍视。
“我们只拜彼此。”
他率先单膝跪地,仰头望着她,眼神虔诚热烈,宣誓:“我哪吒,今日以自身起誓,只拜你一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偏不认,我的命,我的心,我的道,从此只与你一人相连。生同衾,死同穴,天地可逆,此心不渝。”
山谷寂静,唯有风过桃林,卷起漫天绯红的花雨,簌簌如雨落。
与应看着他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她一起焚尽,融入骨血,她心口滚烫,学着他的样子,缓缓跪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我与你,只拜彼此。”
池水晃动,映出身后人模糊的轮廓。
他依旧紧紧抱着她,说着“成婚”,语气平静。
与应闭了闭眼。
浓密的睫毛下,水光一闪而逝。
池水的温度彻底冰冷下去,寒意刺骨。
她转过身,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直视着哪吒那双依旧漂亮,却失了温度的金瞳。
“好。”
第55章
天庭从未如此“喜庆”过。
织女司倾尽全力,霞光万丈的锦缎铺满了通往七苦殿的云路,踩上去绵软无声,却步步沉重。
各色仙葩灵草被仙娥们以巧手妆点于殿阁廊柱之间,仙乐司的丝竹管弦日夜不休,曲调欢快。
宾客如云。
金吒、木吒分立两侧,金吒手持降魔杵,眼神沉静,木吒则眉头紧锁,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殿中那对红衣璧人身上。
各路仙神、灵山尊者济济一堂,面上俱是得体的微笑,说着“佳偶天成”、“天作之合”的吉祥话,觥筹交错间,是千年不变的寒暄与试探。
七苦殿妆点华美。
殿内的莲心穹顶被覆上了层层叠叠的喜庆红绸,那些张扬霸道的火焰莲纹屏风也被迫挂上了金丝绣成的硕大“囍”字,显得不伦不类。
殿角莲池里,粉金火莲依旧摇曳,池面上却漂浮着仙娥们撒下的、象征多子多福的金箔莲花灯,映得池水一片俗艳的金红。
上首的位置,端坐着殷素知。
她今日也穿了身庄重的绛紫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温润的玉簪。
她脸上是精心维持的得体笑容,看着殿中央并肩而立的一双儿女。
殷素知的手轻轻抚摸着膝上铺着的一方绣帕,那是她熬了几宿,亲手绣的,上面是两只依偎的小雀。
她原想给两个孩子一个惊喜,如今这帕子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与应身着那件哪吒少年时亲手所绣的正红嫁衣,灼目的红衬着她雪色清冷的面容,繁复凤冠压鬓,垂落的珠翠流苏,遮去了她大半眸光。
哪吒就站在她身侧。
他亦是一身大红吉服,金线绣着莲花祥云,衬得他身姿挺拔,昳丽的容颜在满殿珠光宝气的映照下,更添几分惊世风华。
两人手中牵巾,非是寻常红绸,竟是混天绫与往生绫交缠而成,红白相绞,分明是喜事,却透出丧仪般的诡谲。
哪吒站得笔直,神情平静无波,金瞳扫过满堂宾客,却像掠过一片没有生命的云彩,找不到焦点,也映不出任何情绪。
只在目光掠过上首的殷素知时,微微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
司仪仙官的声音高亢嘹亮,带着刻意拉长的喜庆腔调:
“一拜天地,谢天地造化之恩!”
哪吒依言转身,朝着殿外虚空的方向,微微躬身,脊背线条利落。
与应被他轻轻带着转身,目光穿过垂落的珠帘,只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凌厉的侧脸,她跟着拜下。
“二拜高堂,谢椿萱养育之德!”
殷素知看着儿子儿媳朝着自己躬身行礼,与应深深拜下,珠帘晃动间,殷素知似乎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那方绣帕,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微微颔首。
“夫妻对拜,结同心之好,白首不相离!”
司仪的声音拔到最高,满堂宾客的喧闹似乎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笑声、贺喜声、丝竹声混杂在一起。
哪吒缓缓转过身,面向与应。
隔着珠帘摇曳的缝隙,与应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双曾盛满星河,燃烧着炽热的金瞳,此刻没有紧张,没有期待,没有爱恋,甚至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探究。
只有平静。
他微微倾身,向她拜下。
动作依旧标准,无可挑剔。
她闭上眼,珠帘晃动,遮住了瞬间涌上又被强行压下的水光,她对着这个曾经刻入她骨血、如今却只剩下冰冷躯壳的少年,拜了下去。
满堂喝彩声炸响。
喜庆的乐声攀上最高潮。
红绸耀眼,仙乐喧天。
殷素知攥着那方刺着依偎小雀的绣帕。
她看着礼成的新人,看着这满殿虚假的繁华,只觉得心如刀绞。
礼成。
哪吒牵起与应的手。
他牵着她,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走向那被红绸装点得面目全非的莲池深处。
殷素知的目光追随着那两抹刺目的红,直到他们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纱幔之后,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
那方绣着小雀的帕子,皱巴巴地摊在她膝上,像孩子们两颗被揉碎了的心。
喜烛高燃,映着满室猩红。
哪吒为她取下凤冠,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脸颊,拭去悄然滑落的泪。
“别哭。”他说。
他俯身,温热的唇印上她的额头。
红烛泪流。
晨曦悄无声息地穿透层层叠叠的绛红纱幔,吝啬地洒落几缕光线。
那曾饱含滚烫情意的红,在天光的映照下,却显出力竭般的黯淡,昨夜满殿的喧嚣与虚假的喜庆,似乎已耗尽它最后的生气。
与应睁开眼,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她缓缓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目光扫过空荡的枕畔。
桃花,没有了。
她走到那件嫁衣旁,指尖拂过锦缎,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他指尖的温度。
殿门被轻轻推开。
殷素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昨日的绛紫宫装,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手中捧着托盘。
“应儿,”她目光落在与应身上,眼底的哀痛几乎要溢出来,“来,用些早膳。”
与应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殷素知放下托盘,走到云榻边,目光落在被随意搭着的嫁衣上。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平嫁衣上细微的褶皱,将象征着“同心”的莲抚得清晰些。
“这衣裳……”殷素知的声音哽了一下,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娘……娘替你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