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吃得毫无形象,额角很快沁出细汗,脸上那点刻意为之的戾气和在南天门时的冰冷漠然,被这碗热腾腾的面彻底冲散。
  与应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拿起筷子,学着挑起几根面条,小心地吹凉,送入口中。
  面是普通的麦面,带着谷物朴实的香气,汤底是骨头熬煮的醇厚,酱肉咸鲜适中,青菜脆嫩,荷包蛋边缘焦脆,内里溏心流淌。
  “怎么样?”哪吒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与应咽下口中的食物,感受着那熨帖胃腑的暖意,轻轻点了点头:“嗯,好吃。”她顿了顿,看着碗里清亮的汤和翠绿的葱花,补充道,“比瑶池的琼浆玉露……实在。”
  哪吒闻言:“那是!蟠桃哪有这个实在!”他又狠狠扒了一大口面,含糊道,“以后天天吃!”
  夜渐深,食肆打烊,老妪好心指点他们去村尾废弃的土地庙暂歇。
  小小的庙宇早已破败,神像蒙尘,蛛网遍布,却意外地干燥,哪吒随手掐了个法诀,清风扫过,尘埃尽去,又引来干燥的稻草厚厚铺了一层。
  他脱下那身沾了脂粉气的素色内衫,嫌弃地丢到角落,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单衣,露出线条流畅的臂膀和紧实的胸膛。
  火光跳跃,映着他恢复本来面目的侧脸,秾丽的五官在光影下褪去了白日里的张扬,显出一种近乎无害的宁静。
  与应靠在铺了稻草的墙角,身上盖着哪吒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一条半旧的薄毯。
  庙外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唧唧鸣叫,身边是哪吒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在这片人间烟火和宁静夜色里,彻底松懈下来,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沉入一片温暖而安稳的黑暗。
  破败的土地庙成了临时的家,稻草铺就的床铺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和泥土的微腥,竟比七苦殿冰冷的云榻更令人心安。
  清晨,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和远处隐约的鸡鸣唤醒的,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与应睁开眼,发现自己蜷在一条半旧的薄毯下,身上还搭着哪吒那件脱下的素色内衫,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个压陷的稻草窝。
  她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腰背,听着庙外传来的响亮的劈柴声。
  走出庙门,清晨微凉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哪吒背对着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流畅的小臂。
  他正跟一堆粗细不一的柴禾较劲,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破柴刀被他使得杀气腾腾,火星四溅,只是准头欠佳,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醒了?”哪吒头也不回,又是一刀狠狠劈下,一根碗口粗的木柴应声裂成两半,其中一块飞溅的碎片差点砸到旁边探头探脑的母鸡,惊得它咯咯叫着扑腾翅膀跑开。
  他随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珠,在脸上留下道灰痕,回头一笑,金瞳在晨光里亮得灼人,“饿了吧?等会儿,马上就好!”
  与应看着他灰头土脸、却干劲十足的样子,唇边不自觉漾开笑意。
  她没说话,走到庙旁那口废弃的水井边。
  井绳朽坏,木桶也破了个洞,她指尖微动,引动水汽,一道清澈的水流如同无形的管子,从幽深的井底被牵引上来,哗啦啦注入旁边一个还算完好的瓦盆里。
  清凉的井水洗去一夜的疲惫,与应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滴顺着下颌滑落,带来彻底的清醒。
  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素面朝天,发髻微松,眼底却没了天庭时挥之不去的沉郁。
  “喏!”一只粗瓷碗递到她面前,里面是几个温热的烤红薯,表皮焦黑,裂开的地方露出金黄诱人的瓤,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村口张大娘给的,刚烤好的!”哪吒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意味,脸上那道灰痕被汗水冲得更花了,像只偷吃了灶糖的大花猫。
  与应接过碗,指尖感受到红薯滚烫的温度,她掰开一个,热气混合着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金黄绵软的薯肉入口,带着炭火的焦香,瞬间熨帖了空荡荡的胃。
  两人就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对着初升的太阳吃着烤红薯,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几只不怕人的麻雀蹦跳着靠近,啄食着他们不小心掉落的碎屑,哪吒吃得快,三两口解决一个,又伸手去拿第二个,指尖沾满了黑灰和焦糖色的甜汁。
  “慢点吃。”与应忍不住轻声提醒。
  “唔,香!”哪吒含混地应着,动作却一点没慢下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满足地眯起来,这一刻,他身上再找不到半点三坛海会大神的煞气,也洗尽了扮作既回时的憋屈。
  日子过得很快。
  他们并未在一个地方久留,有时在破庙,有时借宿在村中好心人空置的旧屋,甚至在山林里寻个干燥避风的山洞。
  哪吒似乎彻底爱上了这种“自食其力”的感觉,他力气大,劈柴、担水、修补屋顶、甚至帮村里人搬运沉重的石碾,都做得又快又好,只是往往用力过猛,留下满地狼藉,惹得主人家哭笑不得。
  与应则更细致些。
  她会用微末的法力引来清泉灌溉干旱的菜畦,会辨识草药帮村中老人缓解陈年伤痛,也会安静地坐在村头大榕树下,听那些满脸皱纹的阿婆絮叨着家长里短、乡野奇谈。
  她的素白僧袍在朴素的村落里格外显眼,却因那份沉静的温和,渐渐被村民接纳,称她一声“应师父”。
  哪吒对此颇为不满:“师父?叫得跟庙里老和尚似的!叫姐姐!”结果被几个顽童追着喊“红衣服的漂亮哥哥”,气得他直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揪着与应的袖子抱怨:“都怪你!穿这身!”
  与应只是弯了弯唇角,指尖捻着袖中那颗变得温润的樱桃核,人间烟火,粗茶淡饭,竟将这颗象征过往纠葛的信物,也浸润得平和安然。
  然而,平静之下,总有暗流。
  这日,两人行至一处稍显繁华的江边小镇,时近正午,便寻了家临江的茶寮歇脚,茶是粗梗大叶,带着烟火气,配着几样简单的茶点。
  邻桌坐着几个行商打扮的人,正唾沫横飞地谈论着远方的见闻。
  “……你们是不知道啊!那东胜神洲,傲来国地界,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胖商人拍着桌子,一脸神秘。
  “哦?快说说!”旁人催促。
  “花果山!知道吧?那山顶上,不知多少年月的一块大石头,前些日子,轰隆一声巨响,炸开了!”胖子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里面蹦出个石猴来!那家伙,眼睛一睁开,两道金光‘唰’地就冲上天了!听说把天上的星星都搅乱了!”
  “真的假的?石头里还能蹦出猴子?”有人不信。
  “千真万确!那石猴灵性得很,没多久就钻进了水帘洞,被一群猴子拥戴成了‘美猴王’!啧啧,统领一方妖王,威风得很呐!”胖子说得眉飞色舞。
  “妖王?那岂不是祸害?”有人担忧。
  “谁知道呢!听说那猴子本事大得很,上天入地……”
  哪吒正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碟子里一块硬邦邦的米糕,听到“金光射冲斗府”、“搅动周天星宿”,戳米糕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眼,飞快地瞥了对面的与应一眼。
  与应端着粗瓷茶碗的手顿了一下,茶水微漾,映着她骤然深邃的眼眸。
  花果山,石猴,目运金光,射冲斗府……
  西行机缘,普度众生定数。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他们在人间这看似悠长的数月安宁,于天庭,不过弹指一瞬。
  而那只搅动星宿的石猴,已然出世,那场被玉帝称为“定数”的西行风暴,其最初的涟漪,已然随着这江风,拍打到了他们的脚边。
  茶寮里依旧喧闹,行商们的话题已经转向了哪里的丝绸更便宜,江风带着水汽和鱼腥味吹拂进来。
  “走。”哪吒放下筷子,那块饱受蹂躏的米糕彻底散在碟子里。
  他金瞳里懒散的烟火气被一种久违的锐利取代,站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拂动了与应素白的僧袍下摆。
  与应没问去哪,她沉默地起身,跟上他大步流星的背影。
  东行,跋山涉水。
  人间山河在脚下急速后退,繁华城镇化为点缀,更多是莽莽苍苍的山林、奔腾咆哮的大河、人迹罕至的荒原。
  哪吒似乎有意避开人烟稠密之处,专挑险峻崎岖的路径,他恢复了本相,一袭火红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混天绫在周身翻涌,周身那股凛冽杀伐之气再不掩饰,惊得沿途精怪蛰伏,飞鸟绝迹。
  与应跟在他身侧,僧袍纤尘不染,步伐却丝毫不慢,如意柄所化的青锋剑并未出鞘,只是安静地悬在她腰间。
  数日后,一片气象非凡的山脉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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