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粗糙的指腹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轻柔地梳理着那些因一夜纠缠而打结的长发,耐心地将一缕缕缠绕的发丝分开。
指尖偶尔擦过她敏感的耳廓和后颈,带来细微的战栗,他微微屏息,动作放得更轻缓。
很快,所有发丝都被他拢在掌心。那感觉如此熟悉,仿佛中间横亘的十四年战场杀伐、灵山诀别都不过是幻梦一场。
他熟练地分股、扭转,指尖灵巧地穿梭在乌黑的发丝间,如同在编织一件稀世的珍宝。
殿内静得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和发丝在他指间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落在他骨节分明、正与她青丝缠绕的手指上。
没有桃枝,也没有竹簪。
哪吒的目光在凌乱的榻上扫过,最终落在昨夜被随手丢在一旁的木簪上,他探身拾起,冰凉的木簪入手,他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一手稳稳托住绾好的发髻雏形,另一手执着木簪,屏息凝神,手腕沉稳地一转一压,簪尖精准地穿过发髻的中心,牢牢固定。
一个简单却一丝不苟的道髻,稳稳地绾在了与应脑后。
他稍稍退后一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没有珠翠点缀,素净得如同山间清泉,却格外衬她清冷的骨相,指尖最后轻轻拂过髻尾,确认每一缕发丝都妥帖地归位。
“好了。”
第50章
与应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脑后的发髻,触手光滑紧实,带着他指尖残存的温热。
镜中映出她清减的侧脸,和脑后那个由他亲手绾就的、属于七苦元君的端严发髻。
心底那片被天庭风雪和昨夜情潮搅乱的湖,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双熟悉的手,重新归拢、束紧,寻回了一点久违的轮廓。
她没回头,只是透过铜镜模糊的光影,看着身后那个静静伫立,目光胶着在她发髻上的身影。
良久,才极轻、极低地应了一声:
“……嗯。”
阳光静默地铺满云榻,将昨夜疯狂留下的狼藉痕迹悄然淡化,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也浮动着沉淀下来的暖意。
案头玉简永远看不到尽头。
每一卷都沉甸甸的,压着天庭某处陈年的积怨,仙佛之间微妙的龃龉,或是人间某处被轻描淡写带过的苦难。
与应端坐在案后,脊背挺得笔直,她执笔,蘸墨,落笔,动作一丝不苟,批注的字迹工整清冷。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一个个沉重的名目,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勒紧她的脖颈,捆缚她的手脚。
那些所谓的“协理”、“调和”、“宣化”,不过是让她站在漩涡中心,承受各方倾轧的刀锋,用她灵山元君的身份去调和那些冰冷规则下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
她看着关于下界灾厄的几行字,眼前却闪过紫竹林莲池边,观音指尖点出的那一片承载着无数悲苦、麻木嘶吼的“微尘世界”。
一股强烈的烦恶感猛地涌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
够了,真的够了。
她不想再坐在这里,当这个泥塑木雕的元君,用冰冷的慈悲去掩盖更深的血腥。
她不想再被那些玉简压垮,不想再被那些目光审视,不想再呼吸这殿内令人窒息的空气!
她猛地将笔掷在案上,墨汁四溅,在洁白的玉简上留下刺目的污痕。
她霍然起身,素白的僧袍带倒了身后沉重的莲纹屏风,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甚至没看那狼藉一眼,直冲向紧闭的殿门。
她要出去!立刻!马上!多待一刻都会窒息!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殿门冰冷的雕花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比她更快一步,手掌稳稳地按在了厚重的门扉上,阻住了她去路。
是既回……不,是顶着既回那张低眉顺目皮囊的哪吒。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垂首,也没有用仙娥那柔顺拘谨的语调。
他只是侧过头,那双刻意低垂掩藏的金瞳此刻抬起,穿透了那层脂粉的伪装,直直刺入与应翻腾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
他的视线在她紧蹙的眉心、苍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那身被屏风刮蹭得略显凌乱的僧袍上飞快扫过。
没有询问,没有惊愕,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
他微微倾身,声音清越:“想跑?”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与应心中那扇名为“崩溃”的门。
与应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两个字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直强撑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喉间即将冲出的呜咽。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长久以来压抑的疲惫、厌烦、委屈、以及那滔天的、想要逃离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掩饰,汹涌地流淌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脂粉修饰的眉眼秾丽,可那眼神,却像乾元山最清澈的溪水,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灵魂。
哪吒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情绪,看着她死死咬住的下唇洇出的血色,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按在门上的手没有移开,另一只手却悄然抬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覆上了她紧握成拳的手背。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跑吧。”他看着她,声音压得更低,金瞳里没有一丝戏谑,“我带你走。”
与应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哪吒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微微勾起,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收紧。
“现在。”
南天门外,罡风猎猎,吹得与应素白的僧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绷紧的弧度。
她手中紧握的,已非玉简,而是那柄由如意柄化成的三尺青锋,剑身流淌着青金色的冷冽流光,映着她眼底同样冰冷的决绝。
哪吒与她并肩而立,火尖枪斜指苍穹,枪尖跳跃着焚尽一切的三昧真火,那张脂粉修饰过的脸上,秾丽之色被凛冽的杀伐之气取代,金瞳灼灼,只映着身旁一人。
他微微侧身,将她大半身影挡在自己身后,混天绫在他周身翻涌,如同燃烧的血海。
追兵转瞬即至。
最先拦住去路的,是司法天神杨戬,银甲寒光,三尖两刃刀横亘云路,天目开阖间神光内蕴,威压如山,哮天犬低伏在他脚边,獠牙森然。
“元君,三太子,止步。”杨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越过哪吒,在与应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哪吒枪尖一抖,业火暴涨:“让开!”
话音未落,杨戬已动了。
刀光撕裂云气,直取哪吒中门,这一刀看似雷霆万钧,却在即将触及哪吒枪锋的刹那,刀势微妙地一偏,天目神光也凝而不发,只化作无形的屏障,封住哪吒可能突进的几个方位,更像是在逼他防守。
三尖两刃刀与火尖枪悍然相撞,爆出刺目的光焰和刺耳的金铁交鸣,气浪翻滚,吹得下方云海如沸汤般翻涌。
与应眼神一凝,手中青锋剑清啸,人随剑走,身法快如鬼魅。
剑光并非直取杨戬,而是刺向杨戬刀势流转间的几个细微节点,并非杀招,却硬生生将杨戬那磅礴的刀势搅得微微一滞。
杨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刀势被迫回旋格挡那些刁钻的剑气,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哪吒已如离弦之箭,业火长枪带着焚天煮海之威,直冲杨戬侧翼。
哮天犬狂吠着扑出,金吒、木吒的身影也同时出现在云路两侧。
“三弟,收手!”金吒声音沉凝,手中降魔杵金光大作,却并非砸向哪吒,而是化作一道光幕,挡在混天绫与哮天犬之间,硬生生将扑咬的哮天犬弹开数丈。
木吒手持吴钩双剑,身影飘忽如风,剑光灵动迅捷,直取哪吒握枪的手腕,那剑光看似刁钻狠辣,却在触及哪吒护腕的前一瞬,剑尖微妙一颤。
“三弟,莫要一错再错!”
哪吒长枪横扫,将木吒那卸了力的剑光轻易荡开,身形毫不停滞,枪尖依旧带着决绝的杀意刺向杨戬。
一时间,南天门外光影乱舞,兵戈之声碰撞,然而诡异的是,看似激烈的战团中,却处处透着一种微妙的“放水”。
杨戬的刀始终避让着哪吒的要害,天目神光只作牵制,金吒的降魔杵牢牢护住哪吒后方,挡住所有可能的偷袭,木吒的吴钩剑如穿花蝴蝶,看似凌厉实则处处留手,只为迟滞哪吒的速度而非伤他。
唯有与应手中的青锋剑,剑光清冷锐利,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撕裂对方看似完美的包围圈,为哪吒扫清障碍。
她的剑意,与哪吒那焚尽一切的狂霸枪意截然不同,却奇异地互补,如同冰与火的交融,硬生生在众神看似围堵实则处处网开一面的战阵中,撕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