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你会怎么做?”
黎应缠布条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那空洞的狐狸眼孔。
“辜负?”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有限的认知里,只有父亲冰冷的算计,母亲反复无常的疏离与责备,还有阿宝被迫的消失。
辜负……像父亲那样利用她?像母亲那样把痛苦归咎于她?还是像阿宝那样……被迫离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那些新伤叠着旧茧。
“辜负……”她小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又苦又涩。
她抬起眼,眼神里没有怨恨,
“辜负,就是让人很痛很痛,对吗?就像练剑时不小心划伤自己那样痛?或者……比那还要痛?”
狐狸仙沉默着。
黎应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未来谁会辜负我。但如果是像父亲那样……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让他不能再那样对我。”
“如果是像……阿宝那样……”提到这个名字,她眼底掠过一丝水光,但很快被她眨掉了,“我……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很难过很难过。但我不会哭。”
她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哭了也没用。”
狐狸仙又问:“那……如果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你相信过、依赖过的人,他并非有意,却终究忘了你,辜负了你呢?”
黎应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她有限的经历里,似乎找不到可以对应的人。
母亲?她依赖过,也相信过母亲偶尔流露的温情,但那些温情总是伴随着更深的痛楚,那算辜负吗?她分不清。
她想了很久,最终,她抬起头,看向阴影里的狐狸仙,眼神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执拗:
“很重要的人如果忘了,那一定是他受伤了,就像娘亲有时候会忘记给我涂药,是因为她自己也很痛。如果很重要的人忘了,一定是他那里也受伤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语气笃定,
“等他伤好了,也许就想起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带着黎应式的单纯:“如果他一直想不起来……那我就一直练剑,练到足够强,强到可以去找他,提醒他。”
她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或者……至少强到,他不能再让我那么痛。”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而是离开了,黎应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回了狐狸洞吧。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手指摩挲着手腕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很久以前,褚云玺失手用剑划伤的。
当时血流如注,黎应疼得小脸煞白,褚云玺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直到她强忍着不哭出声,自己撕下衣角包扎,女人才丢过来一瓶金疮药,转身离去。
“痛吗?这点痛都受不了,怎么活?”
怎么活?
黎应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活的。
她只知道在黎府,活着就意味着日复一日的剑影刀光,意味着父亲黎昭然那双永远在算计、永远在评估价值的眼睛。
她是他精心打磨的“剑”,一把要在殷商请神大典上为黎家斩获荣光的剑,她的价值,只在于她的锋芒是否足够耀眼,是否足够听话。
褚云玺……她是什么呢?黎应有时觉得,母亲更像是一面镜子,一面被锁链禁锢、布满裂痕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黎昭然的冷酷,也映照出她自己,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柔软可能性的、名为“黎应”的工具。
褚云玺看向她时,那眼神里的痛楚、疏离、偶尔闪过的挣扎,甚至那些刻薄的指责,都像是在对着镜中那个同样被命运扼住咽喉的自己嘶吼。
黎昭然对褚云玺的“处置”极其微妙,他将她囚禁在最偏僻的院落,用镣铐锁住她昔日握刀的手腕,对外宣称“旧疾复发,神智不清”。
但他又绝不允许任何人真正怠慢她,名贵的药材源源不断送入院落,仆役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生怕褚云玺有半点闪失会引来家主雷霆之怒。
黎应曾撞见过一次,一个负责送饭的侍女不小心打翻了药碗,黎昭然得知后,脸上没有丝毫怒容,只吩咐管家:“拖下去,手剁了,喂狗。”
黎应当时就躲在廊柱后面,浑身冰冷,她看到那个侍女绝望的哭喊被堵住,像破麻袋一样被拖走。
而父亲,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方向,只是对着身边的心腹低声吩咐:“夫人的药,再熬一份,要最好的雪莲。”
黎昭然对黎应的训练也愈发严苛。
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更阴暗的东西。
比如,带她去看地牢里那些“不听话”的囚犯如何被酷刑折磨,如何哀嚎着死去。
他会指着那些扭曲的尸体,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看,这就是弱者的下场,力量,是唯一的法则,你要记住,仁慈和软弱,只会让你成为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
他也会在黎应练剑时,突然抛出一些冰冷的问题。
“若你母亲持刀刺我,你当如何?”
“回答!”
“……阻止她。”
“如何阻止?”
“……”黎应语塞。
“废其手足,留其性命,她是你的母亲,更是我黎昭然的夫人,她的命,自有其用。”黎昭然冷酷地给出答案,“记住,感情是负累,精准的判断和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
又有一次,他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猛虎下山图,问:“虎欲噬鹿,鹿当如何?”
“逃。”
“逃不掉呢?”
“奋力一搏。”
“若搏不过?”
“……死。”
“蠢!”黎昭然冷笑,“鹿有角,可抵虎腹,鹿有蹄,可踹虎眼,鹿有齿,可咬虎喉。纵使必死,也当倾尽全力,在虎身上留下最深的伤口,让它记住猎食的代价,让它下一次捕猎时心生忌惮!才是不枉一死!”
“黎应,记住,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面对命运,若注定要死,也要拖着对方一起下地狱!用你的命,换对方最大的痛!这才是我黎家的女儿!”
黎应开始明白,母亲的疯狂,或许并非仅仅源于战败的屈辱或失去的自由,更源于日复一日面对这样一个冷酷、扭曲、视一切为棋子和工具的男人所带来的绝望。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
再次浮现在脑海。
父亲,算辜负吗?他从未对她有过承诺,他只是将她打造成一件武器。
母亲,算辜负吗?她的伤害里,似乎也裹挟着无法言说的痛和绝望。
那么,谁才是那个会让她“很痛很痛”的人?那个会让她需要“变得更强”去对抗的人?
如果这座囚禁了母亲、也即将吞噬掉自己的牢笼,它的根源,就是父亲呢?
黎应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
她需要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决定这座牢笼的存亡。
黎昭然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眼神中细微的变化,他嘴角勾起,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培育的利刃,终于开始展露出它应有的寒芒。
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玄色祭袍上的饕餮纹在烛火下狰狞扭动。
黎应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
那手心,似乎还残留着第一次从狐狸仙那里接过的包子的温热,以及轻点在她受伤手掌上的凉意。
变强。
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再让任何人,有能力让她“很痛很痛”。
布帛被剑气撕裂,被铁刺勾破,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变得硬脆,边缘处丝丝缕缕地垂挂着。
她蹙着眉,试图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将裂开的两片布勉强捏*合,却徒劳无功。
布帛在她笨拙的动作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裂口变得更大了。
就在她沮丧地盯着破口时,那个清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布破了。”
黎应猛地回头,狐狸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手中没有食物,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纤细的骨针。
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那骨针和丝线递了过来。
黎应愣愣地接过,狐狸仙伸出手指,隔着空气,点了点那道狰狞的裂口。
“这里需要缝合,针从这里刺入。”他的指尖虚点在裂口一侧边缘的布面上,“线,随针穿过,再从对面……这里,穿出。”指尖移到裂口另一侧对应的位置。
他的动作很慢,黎应努力集中精神看着,学着他隔空比划。
“收紧,线结……打在反面。”他最后补充道,指尖在破口内侧虚点了一下。
黎应捏着那根小小的骨针,感觉比握着重剑还要吃力,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狐狸仙的动作,将针尖刺向裂口边缘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