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宣后偶尔听说过紫微宫传来的消息,却从来没有去见过商九危。
  她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既然都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再装出一副对这个女儿如何愧疚的模样,未免惹人发笑。
  凉薄如宣后,其实并不如何在意息棠如何看待自己。
  宣后唯一见过商九危的那一面,是在她为灵蕖所养的狰兽所伤,昏迷不醒时。
  身为师尊的丹华坐在床边为她疗伤,神情紧绷,冷静持重的脸上少有现出焦灼,看起来比自己更像个母亲。
  此时正在殿中的紫微宫弟子俱都为商九危伤重愤懑不平,言谈中一定要为她向灵蕖讨个公道,并不畏惧天族太子之女的威严。
  听闻救下她的,也是个紫微宫的弟子。
  同门师友俱在,有没有父母,想来对她也无关紧要。
  宣后这样想道,她侧身,看到了站在数尺外的涯虞。
  他也不曾踏进殿中。
  目光相对,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背身离开,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后来丹华向神秀父女发难时,宣后和涯虞也默契地借这个机会为他们找了些麻烦。
  做他们的女儿,或许真是种不幸。
  北海海水翻涌,宣后看着引天雷入体的息棠,恍惚惊觉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疯狂。
  这是她的女儿,许多年来,宣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实感。
  她向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便是后来再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应下鲛人晏知所求,剖出息棠龙珠的举动堪称不智,她也不曾后悔。
  因为后悔一向是最没用的事。
  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所以后来当她只差一步便能登上天君之位,却败在了被自己放弃的女儿手上时,宣后也认这个结果。
  她是如此,他们也是如此。
  天后殿中,宣后凝视着面前鲛人,语气不由透出了几分怅然:“晏知,你老了。”
  她突来的叹息让鲛人感到莫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该说什么,便听她再次开口:“你方才说了这么多,是有意让我去为结嫣讨个说法?”
  鲛人没有说话,但他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
  宣后笑了声:“可那本是她的龙珠,她想如何处置,都是应当。”
  “何况,天族上神想做什么,又何须向谁交代。”
  便是资质出众如宣后,终究也没能触及上神之境。
  这天上地下,终究是以实力为第一准则,他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像是兜头被泼了一盆冰水,鲛人为女儿凄惨情形冲昏的头脑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他说不出话来。
  在数息沉默后,他再次向宣后叩首:“还请君后垂怜,设法为结嫣恢复修为……”
  否则修为尽废的结嫣,在接下来时日中,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寻常凡人老朽,红颜白骨。
  “龙珠已碎,便是我也无力回天。”宣后话音中带着几分叹息,她也不是什么都能办到。
  不过,结嫣已经多活了原本不该有的年岁了。如果不是得了息棠的龙珠,她又怎么会有如今修为,又怎么能活过这数万载岁月。
  “我已经提醒过她,不要做多余的事。”
  她为什么非要那么蠢呢?
  “君后……”
  鲛人抬起头,似乎还想恳求,宣后倾身看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莫名有些危险:“既然敢做,那无论如何结果,都该学会承担才是。”
  他们都是如此。
  第五十七章
  云海玉皇弓一箭响彻东海, 螭颜遇袭之事也在龙宫内外飞快传开,不过碍于东海龙族颜面,谁也没有公然议论。
  继位礼得以如期举行, 息棠代表天族而来, 当然在场列坐,大约是云海玉皇弓余威犹在, 周围仙神竟是少有敢直视于她的。
  这场继位礼上总算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在天下各族见证下,面色仍显出几分苍白的螭颜从自己叔祖父手中接过了代表君权的印玺。
  从这一刻起, 她便是新任东海龙君。
  东海无数水族俯首躬身,拜见新君。
  息棠看着这一幕,不免也有些感怀, 当年那条小龙,如今也是执掌一海的君王了。
  继位礼结束后,她便准备带着天族仙神离开,却被逐曜在龙宫后殿拦下。
  之前几日间,他曾数次求见息棠,不过都被她拒绝。天族上神不想见谁,自是不必见的。
  没想到逐曜竟是出乎息棠意料的执着。
  示意随行仙神先退下, 息棠拂袖坐在石桌前, 风轻云淡地看向他:“龙君要见本尊,究竟有什么话想说?”
  息棠以为,前日自己已经与他说得足够清楚。
  逐曜凝神看着她的动作, 最后将目光移到她脸上:“我只是想知道,上神和北海的令虞,究竟是什么关系?”
  北海的公主为什么会成了天族上神?
  在息棠显露身份后,逐曜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数万载来的寻找为何会一无所获, 如果她是上神,一切就有了解释。
  便是凭他修为,也没有资格窥探到上神命盘,又怎么可能找到她。
  息棠看了逐曜一眼,心中未免觉得不必,但见他执着于此,终究还是给出了答案:“前日东海龙宫发生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她当着那么多龙族的面从结嫣体内取出龙珠,就没想过他们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对如今的息棠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可称作禁忌的事。
  以逐曜的身份,听到些风声不奇怪。
  “因为丢了枚龙珠的缘故,本尊曾做过两千载令虞,后来时机到了,神魂自归本体。”
  “在你的事上,说来,的确是本尊行事有差。”息棠缓声道,“为着少了枚龙珠,本尊因缘巧合为你体内龙珠所吸引,这才不顾你的意愿,强留在身边侍奉。”
  这近乎强取豪夺的行径,让息棠在恢复所有记忆后着实觉出几分尴尬,这实在不像是她会干出的事。后来她对逐曜这条当事龙也是能避则避,不愿多回想当初的黑历史。
  只是听完她这番话,逐曜似有些回不过神,许久才道:“你当初看中我,原来只是因为龙珠?”
  不然?闻言,息棠投去疑问眼神。
  对上她的目光,逐曜蓦地笑了笑:“本该如此。”
  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值得北海公主一眼看中,非他不可的理由?
  这才是应该,逐曜这样想着,心却不可避免地沉沉坠下。
  息棠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只道:“当年是本尊将你强留身边不错,但你终究也有所获益,想来也不算对不住你了。”
  误以为自己欢喜逐曜的令虞一心待他好,至少在外物上,逐曜没吃过什么苦头,反而得了诸多好处。
  如果不是年少时得了足够灵物资源用于修行,他也未必能有今日,越过无数北海龙族,成为执掌一海的龙君。
  令虞对他的欢喜是假,待他的好却并不作伪,是以在息棠看来,自己当是不曾对逐曜有所亏欠。
  逐曜也承认这一点。
  活的年岁越长,他便越能体会到当初想坚守的自尊和颜面原来并不值什么。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逐曜看着息棠,想从她与令虞有所差别的脸上找出从前痕迹。
  对他这句话,息棠显然有些意外,理所当然道:“以你我当初关系,当是没有这个必要吧?”
  “你苦心修行千载,不曾有一日懈怠,为的不就是能远离北海龙宫么?”
  远离北海龙宫,远离将他强留身边不肯放手的令虞。
  “令虞不在了,你该觉得高兴才是。”息棠语气随意,仿佛口中说的事同自己无关一般。
  令虞陨落,逐曜就真正自由了,不必再担心她会对自己再作纠缠,以强权相压。
  在息棠平静的目光中,逐曜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
  说他少时只是想维持自己仅剩的尊严,所以才会对她冷言相对?说他后来知道她待他好,不曾真的厌憎她?说他当初离开,迫不及待想摆脱的,并不是她,只是想能有底气与她并肩?
  如今再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正是知道她对自己好,他才只会对她说出最恶劣的话,那是少时的逐曜能做出的唯一反抗。
  只是那时的他不曾想到,原来有些事,是不能挽回的。
  见逐曜呆立不语,自觉已经将所有事情都说清的息棠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之际,身后的逐曜哑声开口:“无论如何,令虞,知道你没有死,我很高兴。”
  他从来没有为她的陨落欢欣庆幸。
  背对着他,息棠看不见逐曜是如何神情,她没有回头,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茫然。在沉默后,她轻轻哦了声,走上回廊,将逐曜留在原地。
  原来就算是上神,也总还有不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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