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休想。」少年勃然作色。
男人笑了,少年反应乃是他意料之中:「河东裴氏乃世之望族,区区一万贯微薄酬劳,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何况我这外甥可是裴公三族唯一后嗣,待他及冠,无疑便是裴氏嫡长,一万贯而已,小的还是要少了。」
少年素不积财,如何拿得出这巨额要价,结果便是忍住将要喷发的愠怒,背起业已晕厥不省人事的女孩,灰溜溜地与侍卫送去医馆疗治。
待包扎罢,李小六一路与他同行回驿馆,一路安慰他。
两人边走边议下一步策略,中途李小六抵达馆舍,与他告辞,临别前不忘唤住他。
“千万莫与辅机老师提起今日之事,我们两个人能搞定。”
她不愿再让辅机老师为自己担心。
罗士信颔首应是,又抱着一腔怨气,汹汹回了府衙。
厅中两行灯烛,长孙无忌提笔阅览公文,抬眼时视少年满腹牢骚踏入厅门,那情绪全然倒映于面孔。
“今日不甚顺利么?”他忖出缘由。
罗士信猛地坐下,拍案道:“无耻之徒!”
“为何?”
罗士信转过身直视他:“先生不知,那行俭之舅不肯放人,以养育之恩为由要挟士信,异想天开索要一万贯钱财,士信谈判无果,只得先行归来。”
“不独如此,他还——”罗士信恼恨之极,转眼便将李小六嘱咐抛之脑后,立时一吐为快,“此人甚至出手打伤六娘,先生言,岂非无耻尤甚?”
“……你说甚么?”
第48章 第四十八话“绝非公主可以召之即来挥……
山脚下,温宅。
案上三只瓷盏斟满清汤茶水,瞥望座中面容冷峻,漠然寡言的男人,温大瑞瞳珠倏尔一转,旋即翘起两撇胡须。
“听闻长孙县公籍贯洛阳,小人亦忝为洛阳人,竟然如此巧合,小人与县公竟是同乡。”
长孙无忌视也未视他谄媚笑容,淡淡道:“整座洛阳泱泱数十万众,莫非人人巧合。”
语调虽无明显好恶,然熟知其性者皆能窥出他的鄙薄。
温大瑞噎滞无话,觉出悬浮于在场诸人之间的微妙气氛,重又挤出一抹赔笑。
“县公屈尊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小人一时口不择言,县公见笑。不过——”他挺直脊干,一双精目紧盯男人莫测神情,话锋陡转,“县公与罗将军的来意,小人并非不晓。”
长孙无忌微微低颌,终于予他回视。
“阁下以为如何?”
问题蓦然抛还给自己,温大瑞一怔,随即拉高嗓门:“县公与罗将军无非是为小的唯一嫡亲外甥而来,小人也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之辈,岂会拦阻外甥认祖归宗。只是——”
李小六竖起耳朵,静候下文。
温大瑞目间掠过一丝快意:“小人大字不识,亦知舍妹守寡在室,上无高堂,那么小人身为长兄,自可独立做主改嫁舍妹。如今县公与罗将军带走外甥小人并无异议,惟一条,舍妹不得带走,她的去处只得由小人定夺。”
“两岁婴孩,如何离得开生母?”罗士信睁瞳大叫。
温大瑞不以为意,笑容犹带挑衅:“小人已然让步,允将外甥归还,将军莫非还欲不依不饶?那小人无可奈何了,将军若不服,自可报官,公堂之下也得定小人占理。”
扫着这副可憎面目,甚至语调轻佻,罗士信忍无可忍,一股无名火直冲颅顶,掌心按上腰侧,将欲拔出佩剑。
“冷静!”李小六瞅他要动手,慌张攥住他摸向剑鞘的腕骨,阻止他下一步动作。
长孙无忌无声望过来,视了眼紧紧抓握的两只手,李小六被他瞥得背后发凉,自觉松开。
“罗将军莫非要杀害无辜百姓不成?”少年险些亮出白晃晃利刃,温大瑞不由生惧,然态度仍强硬,“东都天下通衢,将军虽为长官,却来强抢民女,又欲夺小人性命,倘若传至四海耳中,岂不是让大唐白白失了民心。”
他料定占理,话音不降反高,长孙无忌脸梢轻偏,唇边扬起若有似无哂意。
“既然阁下坚称无辜,那本官不妨论一论,阁下罪过几何。”
这番换了自称,愠意已然掩含其中。
他端坐椅中,一字一字口吐清晰,语调若清溪不急不缓:“其一,经僮仆告发,阁下常无故责打令妹,按律,触‘殴兄姊’罪名者应徒两年半,此为一罪。其二,阁下昨日掴伤公主,罪行虽属过失,亦仅仅徒刑减等而已,此为其二。其三,阁下又挟恩勒索罗将军万贯钱财,更兼诬告其强抢民女,阁下试论,如此可算得无辜?”
起初温大瑞尚且镇定,忽闻“掴伤公主”,已是面如土色。
骨骼一软,他自椅上跌落,顿而扑地求饶,状甚狼狈:“小人不知自身罪大恶极,还望县公,公主,罗将军恕罪!”
他挨个轮流叩首,背脊佝偻似虾米,惟罪刑临头,方使他流露外强中干的真实面目。
长孙无忌轻喝:“执下。”
协同前来的卒吏闻命,蜂拥而上擒住告饶男子,将其臂肘猛力反剪,迅疾朝外拖去。
罗士信此时恼怒渐褪,眉梢舒展,向长孙无忌拱手:“昨日六娘伤重,士信便萌拿下此贼之意,只惜士信身为武将,并无凭公文缉拿之权,是故惟能请求先生助力。”
长孙无忌道:“你们速去抚慰温氏罢,想她应是惊魂未定,如何让温氏情愿携子归长安,亦非轻而易举。”
闻言,李小六与罗士信二人一溜烟跑进厢房,轻手轻脚蹑入屋中。
但见晨光熹微中,烛烟薄笼,女子倚坐榻前背向二人,柔摇臂间熟睡的婴儿,仿佛适才屋外震天动静与此间隔绝。
少年不惯与女子打交道,遂求助地转向李小六。
“温娘子。”她踱上前,先行一礼,“我们来请您与小郎君回家。”
“家?”温氏凄然一笑,停滞臂间动作,然并不目视二人。
“妾夫家已亡,兄长不仁,何来有家。”
李小六赶紧道:“但是娘子有小郎君,有你们二人在的地方,便皆为家。”
温氏终于挪移目眸,神色哀戚:“娘子不知妾苦衷,妾惧怕裴氏族人苛待行俭,宁愿一辈子不回长安。”
罗士信闻言,迈前一步,竖起指尖:“士信在此发誓,如若裴氏待行俭有所纰缪,士信愿视若己子亲自抚养,教其熟读诗书,娴习弓马,学得一身无瑕品格,长成君子如琢如磨,无愧裴公在天之灵,如若有违,便让士信——”
“将军慎言!”温氏惊惶唤止,眉间浮上困惑,“将军与先公是何关系?何以发此毒誓?”
罗士信手掌伸向剑鞘,将之缓缓解下,郑重捧于掌心,递予温氏。
“此乃裴公昔年佩剑,为表赏识赠予士信,士信将之随身至今。裴公于士信实有再生之德,士信若无裴公,便无今日。”
生性讷言的少年未告诉女子,洛阳城攻拔之日,正是他不辞劳苦寻得裴公父子遗骨并予厚葬,自此入土为安。
温氏默然,李小六猜度她尚在犹豫,立即掏出袖中卷轴,揭开与她展示。
“娘子请瞧,此为当年我为裴公所作画像。”她指了指落款,“娘子看,这个六字正是我的排行,我就唤作小六,您这回可以信我了么?”
温氏自然熟悉这幅画,它曾悬挂于裴仁基厅房壁间,凡来往者只需抬首便可睹之。
「老爷何以格外珍重此画?」彼时温氏只觉这幅肖像并非名家之作,且毫不避讳地绘出了丈夫的大脑门,心中不免诧异。
和善宽厚的长者只蔼然牵唇,微笑答:「观此画,便能令老夫忆及昔日长安初夏盛景,与那位活泼有趣的小画师。」
温氏不禁敛口。她明白,深陷敌营,已是身不由己的丈夫从未停止追忆回不去的长安,怀念再也无法相见的故人。
原来他口中活泼有趣的小画师,便是眼前这位牙齿白璨璨的女孩。
“娘子,长安有最优秀的将军,最渊博的学问家,与最繁华的市坊,去了那里,行俭一定会成为令您骄傲的栋梁之材,更能幸福健全地成长,他一定会比在这里快乐。”李小六恳求道。
诚然最后一语打动了女子,她的眉目逐渐松弛下来,瞳眸视向女孩,缓慢启唇。
“劳烦将军与小娘子,带我们看看先公魂牵梦萦的长安城罢,那究竟是何模样。”
四月仲春时节,多年前女孩与善良的一家三口所种下的那颗果实,此刻终是破土而出,伴着婴儿清脆彻亮的啼哭,日后将长成根深叶茂的绿树,亭亭如盖。
其后裴行俭出将入相,治戎安边,百战百捷,尽破东突厥余部,被赞“儒将之雄也”,此又是一阵后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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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士信先行一步护送温氏母子离开洛阳,李小六与李道宗则暂且逗留,预备待上一月再回长安。
长孙无忌难得自公务中抽身,见李小六无所事事,遂提议:“我请你用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