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仆役上前斟茶,二人双双坐下,端起茶碗,仰脖轱辘辘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询问何以至此,罗士信赧于承认失败而垂首沉默,李小六遂一五一十告诉原委。
  言罢,他微微弯唇。
  “如此,便是十年亦难寻。”
  李小六不认为他在嘲弄,闻言瞳眸一亮,立即意会话中义,一双眼直勾勾盯视他:“辅机老师有妙策?”
  罗士信亦竖起耳朵。
  长孙无忌道:“倘按你们设想,果有知晓这位侧室下落之人,我料大约也不愿告知。”
  “为何?”
  “裴公之友多为士信般仗义热肠人士,而王世充虽败,其余党犹如百足之虫,若闻裴公有子尚在人世,岂能确保安危?是故即便友人得知行踪,亦不敢轻易透露。”
  李小六信服点头,竖起大拇指:“辅机老师考虑就是周到!”
  罗士信蹙眉,趋上前去,倏尔合袖深行一礼,恳切道:“先生有何高见?”
  长孙无忌沉吟少顷,俄而微笑。
  “方今惟以清查民户,计点人口之由各家各户搜寻,或可有线索。”他撩袍前行,缓步踱向公厅,二人旋即跟上,聆听前方他不紧不慢道,“我以洛阳行台名义下达清查令,以免罗将军陷人口舌。”
  罗士信复俯身长揖,万千感激掩于少年不善言辞的星目之间,随后与女孩共同告辞。
  抱臂伫望二人精神振奋的远去背影,李道宗指腹抵颌,皱眉啧一声:“不过两卷拓本而已,小六竟愿意奔劳,须知这趟又得花费无限功夫。”
  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不甚赞同的神色。
  他轻轻摇首,凝视天际外那道渐行渐远的墨点,道:“你为小六堂兄,岂不知她素来奉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倘若你不令她去,她反而将为无法献举手之劳而不安,性情中人,便是如此。”
  李道宗呵地一笑:“辅机比道宗这个堂兄还要了解小六。”
  长孙无忌不答,须臾转首视向掌事,老者会意趋前,闻他命令:“你寻三五名精兵卫士,乔装打扮潜随罗将军与公主身后,务必保证公主安全,有何事疾回报于我。”
  掌事领命而去。
  .
  李小六与罗士信分头行动,挨家挨户敲门,借盘查每户人口数,成员姓名,以何为业之机,不放过分毫蛛丝马迹。
  又寻了一旬,眼瞧再次空手而归,李小六自我安慰道至少户簿尚且还清点了一半,也算为辅机老师办了些事。
  怀着这般故作坦然的态度,李小六寻至北邙山脚下,再度敲响了一户瓦舍的门。
  “小娘子是——”启门者乃是一农家妇人,身边拉扯两垂髫稚童,此刻俱讶异地注视她。
  李小六讲明来意,又示以官印,妇人方信服,如实汇报家庭情况。
  又扑一空,她心下难免索然,耳畔闻妇人道:“娘子可得仔细清查,这洛京自王世充败退以来便是藏污纳垢,不知多少歹人隐匿山林,久之必为治安之患。”
  李小六喏喏点头,忽妇人宕开一笔,以闲谈口吻话及:“不言歹人,便是不少形迹可疑之人亦潜藏民间,单论我家旁那户,不知何故多了名年轻娘子,并一襁褓婴孩,亦不知是何身份。”
  李小六初时埋头记录,此语甫钻入耳朵,神经刹那敏锐,立时瞳孔瞪大,扔下了笔。
  “娘子,您说甚么?”
  .
  晚风拍响窗扉,几颗柳树倚栽院中,柴门边家犬慵懒地俯趴于地,闻听陌生人足步,登时警惕地竖起双耳,直起身躯,晃着脑袋跑向来人。
  李小六脑际思索措辞,首要必须委婉,不可打草惊蛇,次要则需诚恳表明立场,打消对方疑虑。
  她牢记行动前罗士信嘱咐:“小六切记莫惊扰了温娘子,她曾匿于王世充翻山检海满城缉拿之下,定是风声鹤唳,小六至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教她心甘情愿与我们回京。”
  倏一声,柴门掠开一道缝。
  一年幼小仆自门缝间探出半身,抬眼怯生生打量,良久,方嗫嚅出言:“娘子,您——”
  李小六展出笑容:“我来拜访你家主人。”
  “主人不在家。”
  “那娘子呢?”
  话音未落,小仆脸上似移过惊恐,阴影覆上脸面,将手一身,哗地闭上门。
  “哎——”李小六试图推去,奈何柴门被他往里紧顶,动弹不得。
  起初李小六还仅仅抱着试探心态,至今,已是存有八分确信了。
  柴门单薄,并不隔音,片刻后伴随徐徐脚步,响起一道柔缓女声,亦蕴有畏惧轻颤:“可是又来搜捕?”
  小仆放低声嗓,近乎气音:“娘子休要出声,官军寻至门口了。”
  那女声蓦然闭口。
  不想此时又鸣一阵婴啼,透过顶瓦响彻半空,女声忙乱低哄,隔着一道门,李小六亦能想象其惊慌失措情态。
  “莫哭,乖,莫哭——”
  待婴儿止了啼哭,已然过去半晌,李小六方再次扣响门扉。
  她轻声细语:“温娘子,我不是官军。”
  里面显然狐疑,仍不出声。
  李小六续道:“娘子可认得小裴郎君,裴行俨?我是他的朋友。”
  里间女声略扬,总算作出回应:“妾不识,小娘子登错了门。”
  “我来寻他的弟弟。”李小六抬高音调,“娘子难道要带着小郎君担惊受怕躲藏一生么?”
  女子缄默。
  半晌后答:“小娘子,妾乃良家妇人,并不识甚么裴行俨。”
  “娘子不用瞒我,裴小郎君与我乃多年故旧,我是为了他的弟弟,真心来与娘子商议。”恐她不信,李小六加重语气,“假使娘子疑虑,我在此向娘子发誓。”
  语竟,里间陷入长久沉寂,无一丝言语足步动静,将近落针可闻。
  李小六耐心等待,明白女子心底犹疑未决,放眼环顾院中,黄鹂振翅啼啭,栖息的几株绿柳葱翠欲滴,她便动手以长条编织秋千,用以消磨时间。
  忽地,门闩窸窣,似乎有人启扉。
  随即暴起一阵大步流星的踏跨声,震动地面。
  “何人?”是一男子。
  温氏怯答:“阿兄,门外无人,不过是我欲散散心。”
  是女子兄长。
  “活计未完你便去散心?”男人厉声大喝,“全家衣物浆洗过了?屋中收拾罢了?”
  “……未曾,妹妹即刻便去。”温氏噤若寒蝉。
  “我收留你与这天煞孤星已是莫大仁慈,还不思报恩,整日便知怠惰。”男子应是将双目转瞋婴孩,害得婴儿悚然一惊,放声大哭。
  “这小孤星兀自吵闹,若非还指着留他向裴家人要些钱财,我早晚将你们母子俩扫地出门,自生自灭罢了。”
  “阿兄莫吓着孩子。”
  男子陡然提声:“吓着?他还惧我恐吓?这天煞孤星克死他爹他兄全族,又想来克死我不成?”
  此语似触及温氏不可侵犯的界限,素性懦弱的女子为母则刚,心一横,当即反驳:“阿兄这是甚么话?孩子无辜,父辈枉死,与他又有何干系?”
  “你还敢顶嘴!”
  男子恼羞成怒,气急之下似大跨步奔来,身边物什哐啷坠了一地。
  一阵掌风袭来,温氏闭目,忽而,那掌风并未如意想中落至脸颊,身子教人往旁用力推去,险些栽倒。
  “咝——”耳旁传来女孩吃痛的抽气声。
  她诧异地睁开眼,目帘中女孩靠墙蹲坐在地,脆嫩面颊上凭空多了一道赤红的巴掌印,莹白肌肤上愈发触目惊心。
  身后,一扇门大喇喇推开,于风中哗啦摇晃。
  温氏回神,连忙曲身挽袖搀扶,将她自地上挽起:“小娘子无事罢?”
  李小六捂着脸颊,先安慰她:“娘子未受惊罢?”
  温氏喉头哽咽,秀目瞪向呆愣一旁的始作俑者,男子自知伤错了人,气焰先消了三分,又恐追究自己,一语不发,悄然转身扬长而去。
  “小娘子莫动——”倏尔,温氏发觉扶住她后脑的掌心传出温热,低首视去,顿而慌张。
  刺痛嗡地放大,顷刻占据整部脑际,李小六方意识到脑袋结结实实磕中了墙,血流正从伤处往外冒,她眼泛金星,头一歪,晕了过去。
  .
  医馆。
  药香四溢中,少年下颌紧绷,攥握双拳,一双余怒未消的瞳目紧盯坐在榻上的女孩。
  “士信不要丧气。”李小六瞅着他铁青面色,劝慰他道,“虽说温娘子的哥哥不愿放人,但我们至少也是探知了下落,以后再去交涉便不用费力了。”
  罗士信腾地站起,翻覆踱步,周身火气直冒。
  “那温大瑞忒不是个男人!”少年回想适才情景,咬牙切齿,“竟将火气往妇孺身上撒,还伤及了你!”
  仿佛一闭眼,男人狡黠耍猾的嘴脸便再度浮现。
  「带走我的妹妹和外甥可以。」男人目露精光,透射算计,「本是需两万贯,既然罗将军出面,那小的送将军一个面子,便降至一万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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