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李渊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髻。
「阿耶不指望你成为大画师,阿耶只愿女儿能时时喜悦,勿有烦忧,顺遂成长。」
李小六从前一直不相信人会改变,同样的一副灵魂,怎可能变成不一样的人呢?
可是光阴流转,就连阿耶也变了。
阿耶甚至忘了今日是李小六的生辰。
她愈想愈难过,又怕眼泪打湿了画册,只好快速把它翻回扉页,下榻收回箱箧。
才将鞋趿拉上,屋门又响三声。
李小六无精打采,本想不理,奈何李世民嗓音隔门传来:“是我。”
李小六忙擦干余泪,吸了吸鼻,踱去扒下木栓,把门打开。
不想李世民身边还站立另一人。
“懋功有话欲与你当面述说。”在李小六惊讶目光里,他将李世勣推向正中,自旋身离开,惟余二人暮色里四目相对。
李小六想不通他要说甚么,又不好先出言,故而一手搭着门框,两条腿杵在原地,等他开口。
而咫尺以外的男子唇齿翻覆启阖,先前门外酝酿罢的措辞滚在舌间,来回艰难斟酌,心口若有烈焰烧烫,然候了半顷,未吐露半字。
此刻他深恨自己尚保有自尊,到底无法抛却,可得到她原谅的意愿是如此强烈,举步维艰下,便在这犹豫与挣扎间磋磨。
“世勣究竟有何话?”耐不住了,李小六直截地问他。
李世勣沉默。良久,他试探道:“六娘是否责怪在下?”
李小六皱脸:“你在说甚么?”
屋门中透出案台上的昏暗烛火,李世勣便借着这道微芒,目眸朝她视去。
她瞧来并非气话,而是确不知他为何致歉。他想。
他一时不知该庆幸抑或失落,那烈焰仍自灼烧他喉咙,收回浮想,他勉力挽唇:“我以为六娘会为席上之事怪责在下。”
“哦。”李小六忆起来了。
眼珠暗瞥他面色,心底忖了忖,脸上立时笑容绽开:“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世勣多想了。”
“倘若你仍觉过意不去——”李小六折身跑回去,自屋中捧出两把交床邀请他坐下,瞳眸澄亮,“这样,明日马球大赛,我是队长,我邀请你加入我这方和我组队击鞠,有我们大唐莱国公在,一定能赢!”
“六娘这般轻易便能原谅在下?”李世勣微愣,末了再三确认。
李小六板起脸:“你要是还在为一件小事耿耿于怀的话,那可就添一条罪状了。”
“是何罪状?”
李小六径自一屁股坐入交椅,向后躺倒:“那就是惹公主生气。”
语竟,窗扉外忽燃爆竹,刹那惊醒沉寂夜空,她讶异转首,李世民不知从何处冒出,向屋外遥遥一指。
“玄龄先生他们来为你庆生辰。”他攀过女孩细弱肩膀,“我们怎会遗忘小六这般重大的时刻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话“我是独一无二的李小六。……
爆竹燃歇,秋夜重归静寂。
“多谢诸公为小六庆生辰。”李世民由衷致谢,复出言相邀,“天色已晚,诸公不妨留宿寒舍。”
房玄龄婉拒,又笑道:“我等皆已将小六视作亲妹,只需秦王不介怀。”
“我不介怀!”
李世民勾唇:“小六不介怀,那哥哥也只能大度了。”
话音适落,满庭倏尔大笑,欢欣声不觉绽满八月丹桂谧香。
稍顷,众人仰视暮光,撩袍起身:“我等也该告辞了。”
“我送诸公。”
李世民送客出府,回来时庭中陡然空落,簌簌梧桐落满清月,李惜愿正蹲在院中一隅,翻阅今日所收礼物。
他立于背后,沉静凝望。
“喜欢么?”良久过后,他问她。
“全是吃的。”李惜愿满意地拍拍手,挺直腰板站起身,“大家都深知我心。”
李世民望着她喜笑颜开的神情,似乎已将席间不愉快悉数忘却,一时心中痕隙暂为弥合,他略感宽慰,唇梢动了动,扬出一道弧线。
“小六何不许一愿望?”他踱至李惜愿身边,问。
出乎意料地,她摇了摇脑袋。
“为何?”
她一本正经回答:“愿望许多了就不灵了,最重要的愿望我要留给最重大的时刻。”
李世民弯唇:“那不如先希冀明日击鞠的胜利,仅仅一小心愿而已。”
李惜愿眸光忽黯,视线微垂:“哥哥果真觉得我会比赢吗?”
“哥哥从未以此要求过你,但尽力一试便好。”
“那倘若我输了,倘若——”李惜愿试探着掀起眼帘,语调谨慎,“大家会对我失望吗?”
李世民忖她又陷入自我怀疑,抚上她的额角,将梧桐叶滴落下的秋露拭去。
“哥哥一向鼓励你,碰头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碰头之勇也无。小六能上场便已是莫大的勇气了,大家唯有赞赏,岂有失望之理?再者,有哥哥在,何人敢嘲笑我们小六?”
“那我输了也无关紧要是罢?”李惜愿似安不下心,再三询问。
“自然,哥哥的话你也质疑?”
“我信。”她点下脑瓜。
李世民微笑:“那快去洗漱就寝,保证充足精力,明日起早我们便需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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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渊于长安城东南曲江池畔举宴款待突厥使臣,并令人铺设击鞠场地,预备马球盛会。
曲江池畔红枫遍植,缀成十里画屏,迤逦不绝。
以天为庐,李渊端处正中,向下首颐然踞坐的咄苾举盏示意,目里含笑:“朕初时晋阳兴义兵讨无道,皆赖处罗可汗鼎力相助,方得久居长安铸此基业,今朕与王子满饮此杯,愿两家和睦通好,永无讧争。”
咄苾为突厥处罗可汗之弟,因处罗之子丑弱,无服群下之威,是故咄苾备受拥戴,有望继为下任可汗。
当下咄苾得李渊亲自把盏,毫不推让,接过酒樽仰脖一饮而尽,末了擦拭嘴角,移目望向不远处马球场地,只字未提谢恩之辞。
李渊面色稍郁,迅而驱散,仍作展容,命令身旁宫人:“速再为王子斟酒。”
咄苾猛抬手将伸来的酒盏推远,宫人未及防备,教他臂肘撞得踉跄后退。
“不必了,若是酒醉,恐平白错过击鞠。”咄苾笑道,“贵朝与我突厥儿郎的较量,想是精彩绝伦。”
他转视李渊副座的李世民,对这位年纪相仿的唐皇次子,咄苾素闻其善战之名,敌意似蔓草滋长,言语间也不觉染上侵略信号:“秦王向以阵前身先士卒著称,每攻必克,可惜咄苾无缘得见,不得不引以为憾。”
李世民道:“王子欲一观,可本王却不愿两家兴起兵戈。”
咄苾笑了,道:“战场无缘,可闻秦王有六匹绝世名马,骑术过人,想于击鞠之道上亦颇有钻研,秦王何不亲来比试一场,也教咄苾心服口服?”
李世民唇角牵出和煦笑意,回道:“本王连月征战,近来腰肌劳损,不便上马击鞠。不过舍妹自幼精于此道,闻有突厥好男儿不远千里而来,执意要与贵国比试,本王无法拦阻,只不知贵国是否愿意成全舍妹?”
咄苾朝身后众使臣扫了一眼,顿*而哄然,他转首返视李世民,眼中溢出嘲弄:“贵朝再无人,谅也不必令一女子较量,岂非令敝国笑大唐无人乎?”
李世民亦不恼,眉梢微挑,淡问:“莫非偌大草原十八部,连舍妹亦不敢应战?”
咄苾虽知激将,面上却挂不住,强扯笑容:“有何不敢?请秦王第二场便令公主出战,教我们见识大唐公主风采。”
他倒欲瞧瞧,能令李世民甘冒耻笑的那位幼妹,究竟凭借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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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一片敞阔空地,足有千步之遥,宽广平坦,李渊君臣所在看棚视野开旷,望去时一览无遗。
两侧各竖一立柱式球门,约一丈高,一马宽,门中嵌洞,各有二守门员伫立。
开球时,则将马球置于场地中央,待一声令下,双方则驱马争抢,夺得者则将球往两边洞中击去,较进球数多者为胜。
第一场由唐与突厥各派三名球手,两刻后互有胜负,比分相持不下。
中途李惜愿由侍女带领,前去场外棚帐更衣热身。
李世民遣人去问小六状态如何,返回报称公主已换毕衣物,一会儿便准备上场。
李道宗与李世勣已着好轻便圆领窄袖袍而来,外露衬袍,足蹬玄靴,李世民执温酒一一斟予两人,声调激励:“二位一乃我兄弟,一乃大唐名将,击鞠虽小,却关乎我朝颜面,万不可败。”
而后悄放低嗓音:“照看小六,务要她安然无恙。”
李世勣迎上他深切目光,微微颔首。
李道宗捶拍胸脯,打下包票:“秦王宽心便是,有道宗在,突厥伤不得小六半根毫毛。”
此时球场处传来一阵山啸高呼,随之另一边看客唉声亦起,李世民循沿方向望去,见己方又失一求,败局初显,而李渊面色渐趋难看,仅能于得意洋洋的突厥使臣之前,勉强收敛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