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李淳风迈步绕到她面庞前,低下身,追逐李小六晃悠的视线,唇畔笑意不觉漾开:“那六娘该如何原谅淳风?”
“教我看星星!”李小六这才正视他。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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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恰值八月半中秋时节,天边薄月圆如玉盘,洒下莹亮银辉,朦胧了地上氤氲的游子乡思,迁客骚情。
亦正逢李小六的生日。
李渊于承天门楼设宴飨待群臣,彩带铺张,雪柳环树,鱼龙牵引香骑追逐飞球,又遍撒金饼银锭于诸大内侍者,引发山呼谢恩。
李小六跟在李世民身后,入殿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扫了眼两列鼓吹奏乐的美姬琴师,她一双眸只骨碌碌逡巡四围盘碟,两眼放光,好多好吃的!
瞄准猎物,迅疾抓了一方糕点,两块腮咬得鼓鼓囊囊,她忆及心心念念已久的廊下食,问李世民:“哥哥,这与廊下食有何区别?”
“看似无差,本质差距不小。”
“莫卖关子。”
李世民道:“看似皆为君上赐食大臣,殊为荣耀,然廊下食大多赏赐三品以下官员朝参后食用,每回有一百盘菜,三只羊,有时阿耶体恤众臣,会按时令供应各类水果。”
一百盘菜!简直是李小六的梦中乐园!
“那三品以上大官们吃甚么?”她又问。总不该官越大,越无饭可吃罢。
“他们吃堂食。”此刻正是开宴之前,诸臣还未毕至,因而趁此空档,李世民一五一十与她科普,“廊下食顾名思义即为围聚廊檐下用食,而一二品宰相们则在堂内用膳,故为堂食。”
李小六愈思愈不对。
“哥哥,你许诺我要吃廊下食,便是带我蹲在室外吃团餐?”原来用餐环境如此恶劣,她严重怀疑李二郎利用信息差,欺负小孩不懂。
李世民反问:“那你是宰相么?”
“……”李小六无言,忽听四下沉寂一瞬,随即群呼:“陛下。”
宫娥执扇随行,黄门簇拥下的李渊满面春风,笑摆双手,示意众臣不必拘礼,随即掀袍入座。
李小六朝上座瞧了瞧,只瞅见尹氏,亦华冠霞帔,坐于李渊身畔副位。
李渊眼观满堂群臣,欣然大悦,端盏小酌,眼神递予侍立黄门。
小黄门会意趋前,曲身侧耳倾听,俄而点头,两侧立时涌上一列艳妆舞姬,琵琶、箜篌、琴筝齐响。
李渊瞥李世民身旁尚有空位,惟李世勣一人已到场,其余人员似是未齐,遂问:“二郎僚属为何不见?”
他所指乃李世民所在陕东道大行台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诸臣僚。
李世民道:“回阿耶,诸公赴外地办差,现下尚在赶来途中。”
他闻报颔首,李世民本欲再言,但见李渊微醺瞳目半掩,已然沉于乐舞之中,便闭了口。
此时咚咚鼓声骤起,有一妙龄女子翩翩入场,衣红罗裙,金铃缀帽,伴随铿锵鼓点款扭纤细腰肢,婀娜明丽,惹全场目光吸引一处,无不啧声称叹。
“哥哥,这是甚么舞蹈?”李小六观得入迷,情不自禁戳戳李世民。
他却似陷怔忡,片刻后方回神,接话道:“此唤作柘枝舞。”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柘枝舞!
李小六惊羡不已,未察觉李世民话音里潜藏的怅然。
然她很快发现了。
“哥哥是不是不开心?”笑容凝固,李小六偷偷侧眼去睨他面色,果然在那张开宴时尚晴空万里的脸上,窥出了深埋眸底的黯沉阴云。
李世民微愣,扯了扯唇,摇摇首:“哥哥未尝不快,小六快乐便好。”
“可是哥哥不快乐,那我也不快乐。”李小六搁下糕饼,严肃地告诉他。
李世民抚上她的脑瓜,取过一盘轻高面,递她一个置于手心:“哥哥无事,吃罢。”
他一脸讳莫如深,李小六只得按压疑惑,闷头啃咬,面粉细粒沿嘴角簌簌掉落。
但见空庭上又涌来一行舞姬,乐声愈发高昂,宛若颗颗珠玉坠盘,叮当哐啷,群下笑声盈座,上首李渊合不拢口,尹氏取壶为其斟满一杯,他随即端盏与裴寂把酒言欢,酣然畅饮。
“不知母亲若在,该是何光景。”蓦地,李世民幽然感慨。
这声叹息夹于乐舞声间,本是轻不可闻,却教一旁李元吉捕捉了个一清二楚。
“二哥,你这话何意?”他唇角翘起,瞥向毫不知情的李渊一眼,抬高声调,有意教满座君臣知晓。
李渊闻听动静,将眼视过来,随口问李世民:“二郎适才说甚么?”
“未说甚么。”李世民道。
李元吉陡然提嗓,字正腔圆,倏尔聚焦睽睽众目:“二哥,你说甚么若是母亲在天有知该作何感想,此是何意?莫非,二哥对阿耶有所不满?”
周遭霎时凝滞。
满堂死一般寂静,无人敢接只言片语。
李渊目里升起愠怒,沉面喝问:“二郎这是何故?”
李世民唇线抿紧,下颌因绷牢而微微发颤,自喉间滑出回答:“儿仅仅是思念母亲了。”
李渊自觉热酒下肚已了无趣味,凌厉眼风甩来,李世民垂首,李渊复将爵盏半掷半搁,咣一声席面震动。
他就着近臣递来的手背起身,借口更衣,于面面相觑中一语不发离去。
口中低声:“煞风景。”
虽近似自言自语,可就连李小六也听清了。
一阵前所未有的失望腾地自足底冲上心口,灼得她难过顿生,仿佛依赖已久的山陵轰然于眼前坍塌,石砾随之纷纷坠落,将她小小的心猝不及防地击碎。
“小六快吃罢,轻高面趁热方酥软可口。”李世民温声劝慰。
可是哥哥明明比自己更难过。
李小六强打精神,脑际想尽措辞欲安慰他,忽然,尹氏冷不丁道:“值此大好佳节,二郎何必说起故人,无端扰乱气氛。”
李小六猛抬头,炯炯双目直视她皱眉神情:“我们就不能思念母亲?”
尹氏秀眉愈发深蹙,语调近乎指斥:“那也需分场合,怎能惹陛下不快。”
她觑向李世民:“妹妹不知孝道,哥哥怎也不知,看来是上行下效。”
李小六张口想反驳,可大脑一刹空白,而李世民欲出言,又顾及对方乃李渊侧室,终算长辈,大庭广众之下一腔郁气只得堆积在怀,一口闷酒满饮入喉。
李小六求救似地望了望身旁的李世勣。
然他避过这热切眸光,移向他处。
正此时,殿外数道朗声迭起:“尹婕妤——”
“玄龄先生他们来了!”李小六定睛视去,前一刻的颓丧一股脑飞远,兴奋地拽了拽李世民袍袖。
“尹妃此言恐怕有谬。”长孙无忌当先入殿,作揖一礼,“若说孝道,中秋团圆夜思念亡母岂非孝道?臣斗胆揣测陛下心中亦思故窦皇后,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皆人之常理。”
尹氏哑然,欲待再驳时,李渊已更衣返殿。
“莫再言了。”他呵斥尹氏,转视向李世民,“今夜先让孩子们早些回去歇息罢。”
李小六试图向李渊挤出一个回笑,然而面皮被八月秋风吹寒,僵硬得令她又耷回嘴角。
李渊未提,她也懒于提醒一件关键事,一声不吭站起,跟在李世民身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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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六娘因今日缄口之事有分毫责怪,在下皆全然接受,俱是在下过错。”李世勣伫立屋外,隔着一道房门,朝里诚恳道出歉意。
“李将军在做甚?”经过婢女不由窃窃私语。
另一女侍示意悄声:“李将军应是行了亏欠之举,心中有愧。”
李世勣若对身后此起彼伏的走动与议论浑然未觉,更似毫不在意,只是纵他如何意切,这扇门仍纹丝不动,他未气馁,续向里间道:“在下乃外臣半途投唐,无如长孙房杜诸公,且陛下待臣恩厚,是故席上绝非忽视六娘,恳请六娘宽谅在下情衷。”
倏尔,屋门骤然开启,他的心顿了一息。
随即探出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懋功道歉颇具诚意。”李世民推门而出,摇曳的长睫阴影落于挺直鼻梁,“可惜找错了门。”
李世勣微咳一声,李世民把臂揽他:“走,我带你去寻小六。”
……
李小六自席间归来,便躲回自己屋子里,将门紧闭,任孰人敲皆不应。
从箱箧中翻出画册,她除去鞋袜爬到榻上,抱着软枕一页页掀看,观着观着,鼻腔渐渐堵塞,眼角慢慢濡湿,须臾蒙上一层厚重水雾。
「阿盈想学绘画?」李渊眉间浸染慈爱笑意,颔了颔首,「这本画册乃上好熟宣,今阿耶将之赠予你,学成后记着为阿耶与你母亲作幅画。」
阿耶的鼓励,给了初时尚且踌躇的女孩无限斗志,她当即把头一点,向阿耶响亮承诺:「阿耶等着瞧,我一定会成为大画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