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她终于不用再耍心眼赢其他小孩的食物填饱肚子了,她小心翼翼的、隐秘的偷取程愚丰富至极的食物。
  反正程愚吃的很少。
  他不喜欢吃饭,他只喜欢刻木头,也不止是木头,石头、骨头、金属、布料、核桃壳……任何能刻的东西,他都会拿在手里雕刻。
  内堂里的师傅只教六书、异闻、木甲原理、武技等基础知识,并不教六秘技的精细知识。
  但程愚天生就属于偃师系,他不用任何人教,他雕刻的东西都栩栩如生。
  宗婳喜欢看他用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为这些没用的东西赋予生命。
  她也开始喜欢刻木头。
  第93章 怪物之约2因为它们要死了。
  偃师系掌技人每周都会来找程愚,每次他来的那天,程愚就会在众人视线里消失一天。
  等再出现,他身上的伤口会更多,脸色也会更加苍白,身上的活人气更少,更像是冰雪捏成的玉娃娃。
  这日月亮很圆,内堂后面那棵巨大的榕树开了花,粉色榕花开满了枝头。
  程愚爬到了高处,借着月光细细的刻着一截灰色的木头。
  宗婳吃掉了给他的鸡腿,提着食盒站在不远处安静的看他。
  突然,坐在榕树粗壮枝干上的少年从粉色的榕花堆里探出头,说:“上来。”
  宗婳放下食盒,利落的爬上树,坐在了他身边。
  他递给宗婳一块灰朴朴的木头,说:“这是垂丝柏木,纹理直,结构细,下手要轻……你想刻什么?”
  宗婳接过木头,想了想,说:“鸡腿。”
  程愚就认真的跟她讲怎么刻出鸡腿的纹理,嗓音低低的,沉沉的。
  宗婳按着他所说的,一点点雕鸡腿的轮廓,手中的木头越来越小,掉下去的碎屑越来越多。
  程愚侧过脸安静地看她糟蹋完了一根木头,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递给她,重新讲解了一遍要点。
  宗婳坦然的接过新的木头,一边刻一边问他:“你是从哪里学会的这个?你也教过别人吗?他们说你刻出来的东西会说话,是真的吗?你为什么喜欢刻这些东西?”
  程愚专注的看着她刻木的手,嘴里回道:“生来就会,没有教过别人,没有人喜欢做这个,是真的,”停顿了一下,他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因为它们要死了。”
  宗婳偏头看向他已经刻完的成品,点了点头,很认真的问:“你刻的这个是什么?”
  “是髦(mo)。”
  宗婳:“猫?”
  程愚将那只木刻递给她,纠正:“髦,形状似猫,肋下生翅,能飞,叫声像黄鹂鸟。”
  宗婳细细端详着手上的木雕鯥,向它打招呼:“髦?”
  手上的木雕静悄悄的。
  宗婳:“它怎么不说话?”
  程愚解开自己左腕上的纱布,用指甲划开初初结痂的伤口,一滴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了木雕髦的头上。
  鲜血迅速融进木雕中,木雕髦在宗婳的掌心里伸了个懒腰,收拢在腰侧的翅膀“刷拉”一下张开,扑扇两下之后,径直飞了出去。
  接着宗婳便听见两声清脆的“啁啾”声,那只巴掌大的髦挥舞着翅膀在宗婳周围飞来飞去,沾了一身粉色的榕花。
  程愚笨拙的将解开的纱布重新缠上,目光沉静的看向髦。
  宗婳将落在自己腿上的木屑拍下去,突然问他:“你喜欢做偃师,对吗?”
  程愚依然沉静的看着在榕花里兴奋的来回穿梭的髦,反问她:“什么是偃师?”
  宗婳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形容偃师的词:精通木甲之术,擅刻骨能鉴心,通六书,识天下……
  可话到嘴边,就成了贬义的词:“擅弄木甲,常以皮相蛊惑人心的人。”
  程愚“唔”了声,肯定的说:“你很喜欢偃师。”
  宗婳飞快否认:“没有。”
  程愚:“哦。”
  他看着宗婳带有许多细小伤口的双手,说:“你比他们都努力,你的手指也比他们都灵活。”
  宗婳的手指蜷缩了下,捏紧了手中的木头,说:“这是我抢其他小孩食物时被划的,不是因为偷偷刻木。”
  程愚直视着宗婳的眼睛,很认真的说:“你会成为最厉害的偃师。”
  “不可能,”宗婳不假思索的反驳,“我讨厌偃师,我不会进偃师系。”
  程愚平静的转过头,继续看那只调皮的木雕髦,过了片刻,像是没憋住,固执的反驳:“会的。”
  宗婳:“……”
  宗婳握紧了手中未刻完的木头,强调:“不会。”
  只有程愚配做偃师系掌技人,她想。
  ……
  榕花匆匆凋谢,时间一晃三月。
  程愚总是能刻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又异类,又恐怖,但宗婳还从奇形怪状的刻雕里品味到了新奇。
  她喜欢程愚一边刻一边跟她讲那些刻雕的名字、习性和弱点。
  无论程愚刻什么,同样的材料都会给宗婳一份,同样的,程愚刻什么,宗婳就跟着刻什么。
  他们爬上内堂后面的榕树,在温润的阳光下,在浸凉的月光里,偷偷的、不为人知的刻出一个又一个形貌诡谲的怪物。
  长着翅膀的髦、牛身鱼头的鲮鱼、形似猕猴而四耳的长右、狗身豹纹头长角的狡、鸦身人面的盘鹍、一蛇身三人面的崇吾……
  宗婳的手指确实极为灵活,她雕刻出来的怪物也越来越逼真,但她刻出来的怪物从来没有活动过,就是普通的、玩具般的刻雕。
  但宗婳依然从胖妈妈那里偷来了五彩的颜料,在程愚的指导下,珍惜的为她的小怪物涂上颜色。
  然后他们会一起看程愚做的小怪物在榕树周围活灵活现的飞舞攀爬,再在一刻钟后倏然碎裂成粉末,就像那天晚上的木雕髦一样。
  宗婳总是跟程愚待在一起,逐渐也成了游离在人群之外的“怪物”。
  内堂里的小孩开始排挤她,针对她,孤立她——像曾经对待程愚一样。
  但是,“怪物”不屑与人类为伍,宗婳也是。
  何况,她有自己的“怪物”同伴,她从不孤独。
  不久之后,细细密密的雨又一次笼罩了整个内堂,所有人都在静谧安逸的环境里睡的香甜。
  “轰隆隆~”
  惊雷似的倒塌声里,阴冷的、毒蛇吐信似的“嘶嘶”声从现实直贯梦魇,惊醒了整个鲁班门。
  接着便是凄厉尖锐的惨嚎声,男人的、女人的、纷纷杂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同样被从睡梦里惊醒的小孩们都乱轰轰的往外跑,宗婳抱着装满小怪物刻雕的盒子也利落的窜出了正在倒塌的房子。
  连绵不断的倒塌声里,一张房屋一样巨大的人脸从废墟里伸了出来,那张脸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星星点点亮起的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天空,宗婳终于看清了那个半夜来袭的怪物——那巨大的脸下连接着接近30米长的蛇身,而在那具蛇身上,还有同样巨大的两张人面伸向不同的方向。
  蛇尾摆动,鲁班门的房屋一排接一排的倒下。
  宗婳抱紧了自己的小盒子,小心翼翼的穿过簌簌落下的瓦片,跑向程愚的房间。
  程愚被抱在一具两米高的黑铁偶人怀里,越过它冰冷宽阔的肩膀,正看见宗婳被雨水打湿的苍白面庞在墙角一闪而逝。
  她轻巧的、远远的跟在偶人身后,眼看着偶人将程愚抱进了只有偃师系掌技人能进入的天工坊里。
  或许是今晚的怪物袭击太突然,掌技人已经带着所有偶人去对付怪物了,也或许是运气使然,宗婳成功的的跟在黑铁偶人身后也进了天工坊。
  走过长长的机关长廊,走过存放各种材料和工具的材料室,走过检验成品的性能与功能的试炼场,走到了偃师系掌技人的制作室。
  黑铁偶人大摇大摆的走进制作室,脚步渐渐朝地下而去——是踩踏木质楼梯朝地下一层走去的声音。
  宗婳轻巧的跟进了制作室,制作室内矗立着许多姿态各异的偶人,只在中间留下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道路。
  她环顾四周,将自己缩在一个高大的偶人身后,没有贸然跟下楼。
  黑铁偶人走路的“哒、哒”声消失了,接着是一串重物入水的“哗啦”声。
  四周彻底寂静下来。
  十几秒后,宗婳轻手轻脚的踏上木质楼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楼梯转过一个弯,下面的场景清晰的映入眼帘。
  看到程愚的那一瞬间,宗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程愚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被绑在中间半米高的高台上树立的十字架上,高台周围被挖出了一个水池,水池里的水呈现鲜红色,里面浸泡着一个又一个高大的黑铁偶人。
  池水浅浅的没过了高台,将程愚的小腿也整个淹没在内。
  程愚的双手被一双铁环铐在十字架的两端,头微微侧着,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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