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就像是鹿老太爷昨日才刚刚离开。
祭拜时用品的数量和摆放都有讲究,庄稷早已经摆好了白菊,还有鹿老太爷最爱的发财树。
鹿汀朝撑着伞走过庄稷身边,在墓碑前站定。
他收了伞准备鞠躬点香,伞柄靠在一旁,接着发现雨水竟没有丝毫落在他的身上。
鹿汀朝怔了怔抬头。
头顶是一把黑色的伞,伞面很大,质感优良,遮住了所有噼里啪啦的雨珠。
而庄稷抱着鹿兜兜站在伞下另一端,像是撑起一方天地一般,撑起了这个雨中的世界。
雨水是冷的,但庄稷身上的热度倒是格外暖。
淡淡的苦柑橘尾调从他那边飘散过来,落进鹿汀朝的鼻腔里,显得陌生又熟悉。
这种私人定制的白玉墓碑有自己的点香阁,鹿汀朝拉开香炉前的玉砌小门时,里面的三根香已经焚了一半。
鹿汀朝从香阁里拿出三支,又手忙脚乱的想起自己也没带打火机。
庄稷:“这里。”
“啪嗒”一声,一股淡蓝色的火苗亮起,帮鹿汀朝点着了香。
在鹿汀朝不太熟练,垫着脚小心翼翼的把香放进香炉的时候。
庄稷单手从衣服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放在嘴边点燃了,再收回打火机,递给鹿汀朝:“这也给爷爷敬一根,刚没来得及。”
鹿汀朝愣了一下,眼睛圆溜溜的:“你不是不抽烟吗?”
庄稷:“偶尔。”
鹿汀朝:“哦……”
鹿汀朝乖乖的接了,又垫着脚去够点香阁。
三根香长一些倒是好放,香烟窄又矮,鹿汀朝够了半天也没能放进去。
他又扒着香炉台往上蹭,险些蹭一身灰的时候,一只手臂从他腰间一拦,接着动作流畅的向上一托,鹿汀朝便立刻成功的把那根香烟放了进去。
“放稳一些。”
庄稷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穿过雨帘,进入鹿汀朝耳朵里。
鹿汀朝:“……嗯。”
庄稷一直练得很勤,他的腹肌和每一寸位置鹿汀朝都哼哼唧唧的摸过。
也因此,鹿汀朝突然想起,庄稷也曾经这样抱过他。
在曾经蔓草丛生的学生时代,鹿汀朝从外面玩回来往学校里翻的时候,庄稷也无数次在墙头这一边伸手接着他,让他跳下来,扑进庄稷的怀里。
再告诉老师是庄稷带鹿汀朝去补习学习了。
好学生又怎样,优秀学生代表又怎样……还不是要为了朝朝说谎。
对比现在难看的结局,过去的那段时间显得实在美好。
鹿汀朝突然想起,忍不住很孩子气的偷偷笑了一声,随即捂住嘴掩饰了自己的偷乐:“咳咳。”
庄稷:“怎么了?”
鹿汀朝才不会老老实实告诉他自己想什么:“没有,放我下来啦。”
庄稷倒也很平淡,他一只手抱着鹿兜兜,一只手托抱着鹿汀朝,竟然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嗯,不说就不放。”
鹿汀朝震惊了一下:“……你以前不是这么无赖的!”
庄稷慢条斯理:“大概是结婚七年发现自己被骗婚,哪里坏掉了吧。”
鹿汀朝:“???”
鹿汀朝傻眼了,过了一会儿:“你当着我爷爷欺负我。”
庄稷:“有吗?”
鹿汀朝:“有的。”
庄稷:“好,对不起。”
鹿汀朝:“……”
庄稷好像真的有哪里坏掉了。
鹿汀朝想。
以前的庄稷不会这样跟他说话的,他总是非常高冷,一言不合就更加高冷,更不会这样说对不起。
还没等鹿汀朝自己想明白这个问题,庄稷却已经稳稳托着他放在了地面上。
伞面遮住了三个人头顶所有的雨水。
庄稷说:“鹿爷爷,我和朝朝带着孩子,我们一家三口过来看看您。”
停了片刻。
庄稷道:“虽然可能您也不认可我,连结婚证都提前做了打算,但没办法,您这块地还是当年我给挑的,我还是得来。”
鹿汀朝:“……”
鹿汀朝转过头看向庄稷:“那个,你好不要脸哦。”
庄稷神情不变,显得舒缓又厚脸皮:“是吗?”
庄稷:“那你要当着爷爷的面给我几个巴掌吗?如果你想的话。”
鹿汀朝:“……”
庄稷:“觉得解气的话,其他方式也行。”
鹿汀朝:“……”
鹿汀朝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嘴巴,张了张嘴,又老老实实闭上:“我不想跟你说话了,你也不准说话,肃静!”
雨声将鹿汀朝的声音压得更绵软,尾调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炸毛小动物,伸出小小的爪子东抓西抓。
而庄稷伸手牵住了这只小动物的爪子,连带着他唯一锋利的爪勾一并珍藏的握进手心里,瞬间被割的鲜血淋漓。
永夜的钝痛和白日清醒的尖锐疼痛反反复复的交错折磨,让庄稷甚至一瞬间感到了恍惚。
但他仍然没有放开鹿汀朝那只不断挣扎的手。
雨水冲刷着墓碑,仿佛时间逆流,回到从前。
庄稷突然说:“朝朝,我把鹿氏曾经cbd中心那栋大楼买回来了。”
那只被野兽叼住后脖颈的小动物突然一愣,像是被猛击一拳似的呆了片刻。
“无偿赠与项目书在我车上,本来想先告诉老爷子,再准备等等送去给你,但现在见到你了。”
庄稷的语调还是沉默而平静的。
他一手牵着鹿汀朝,一手抱着鹿兜兜,抱着鹿兜兜的那只手还能轻轻松松的撑着伞柄。
庄稷:“鹿家以前的项目我不太了解,目前拿不回来,要再等一等,等姜氏账目清查完毕才能大概知道。”
鹿汀朝愣住了。
他刹那间抬头看向庄稷:“……什么?”
“鹿家的资金出问题是因为你二叔一家联合姜家做空了账,度假村项目验收不成功也是因为你二叔和姜家共同操作了违规消防材料。”
庄稷伸手扣住鹿汀朝的五指,“公司流水出问题,老爷子尽全力补救的时候,你二叔携款出国,姜家趁机举报,釜底抽薪,彻底弄垮了整个鹿家。”
这个男人的体温其实很高,大概是经常锻炼的原因,哪怕在略显湿冷的秋雨中,他的手心也是滚烫的。
可鹿汀朝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冰凉的秋意。
少年时代的鹿汀朝多数都住在爷爷家里,他并没有和那些亲戚接触很多。
他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那些亲戚看不上他,也懒得管他。
但他还有爷爷。
后来,鹿家没了。
爷爷也没了。
鹿汀朝吸了吸鼻尖,他低下脑袋,一滴泪就从眼眶砸在了他秀气的鼻梁上。
鹿汀朝声音细细的说:“哦。”
那颗眼泪滚过鹿汀朝的鼻梁,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不再滚烫。
却还是让庄稷整个人都颤了颤。
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里,庄稷曾经反复的想。
爱其实并不是幸福的,它是痛苦,是锥心的折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刀割。
他所有的痛苦与幸福,憎恨和深爱都被鹿汀朝轻而易举的摄取掠夺。
从此以后他也被剥夺了所有的选择。
但当鹿汀朝的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庄稷却又发现——原来爱人的眼泪才是比宝石更昂贵的东西,能够更轻易的让他赴汤蹈火,让他去天堂去地狱。
他这一生只能这样,也只想这样。
温热的手指擦过鹿汀朝的眼眶,很轻柔很轻柔的动作,像是对待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庄稷说:“依爷爷的性格,不会作出这种不顾前局的事,鹿家出事之后几年我一直在查,最后查到了姜家那边。”
鹿汀朝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他还是怕吵醒鹿兜兜,因此连哽咽都是小声的:“是,是姜容吗?”
“不知道。”
庄稷道,“或许吧,都是姓姜的。也无所谓,很快就没有姜家了。”
从小被作为家族的继承人培养,从小浸泡在这个圈子里,很多时候,庄稷的态度都是残忍的。
而直到今天鹿汀朝突然才发现这一点——
庄稷在他的面前可能是生气的,可能是无言的,可能是无奈的,也可能是忍耐不住,连声音都是沙哑低沉的,千千万万种,唯独没有面前的这一种。
鹿汀朝突然间有点害怕,而且陌生。
他甚至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的问:“那姜容……”
庄稷:“我不喜欢姜容。”
庄稷看着鹿汀朝的眼睛:“朝朝,我爱你,只爱你。”
目光相对。
鹿汀朝看到了庄稷眼睛里多了以前没有的东西。
以前那双眼睛里更明亮,现在则像是深潭,然后伸出很多条锁链,想要锁着他一起陷入幽底。
鹿汀朝缩了缩身子:“那兜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