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垂下的珠帘后,沈聿撑起下巴,扫过些熟悉的面孔,嘴角小幅度地翘起来。
  “朕听闻池泽之中有泥鳅之物,钻泥穿穴,通体柔滑。不过其难以捕捉,四处躲躲藏藏,犹如百姓逃避税役,躲入淤泥,难察其迹,犹如恶吏欺上瞒下。”
  沈聿顿了顿,拂开袖子,“诸生学通经史,试言:
  泥鳅之性,可推于安民之术否?
  轻徭薄赋,王政之仁,今税减而复减,民犹不供税役,该如何?
  如泥鳅滑黠之恶吏,于各地徇私舞弊,当以何法察觉,又以何法制约,使政令如清水,无所滞碍?”
  底下众学子:“。”
  陛下在公报私仇…
  殿外,齐策抱着剑闷笑起来,“陛下这题出的,好生刁钻,莫不是在报这些学子叫他小泥鳅的仇?”
  “如何刁钻了?”陆鹤珣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不过是借物隐喻,他们若是连这都听不出来,该是贡院考官的失察。”
  齐策:”。”他也没说陛下坏话吧。
  “你看他们一个个傻在那,可别吓坏了。”齐策又嘟囔起来。
  “若因这点事担惊受怕,扰了心智,我和陛下是高看他们了。况且陛下若真有意处罚,早就罚了,何需等到现在,他们心里自是清楚。”
  齐策缩起脖子,“我开玩笑的。”
  “我去御膳房看看熬的汤。”
  陆鹤珣转身离去,单方面和齐小侯爷不欢而散。
  齐策:“。”陆大人昨夜没睡好吗?今日火气好大。
  第108章 朕要你留下(21)
  寒来暑往, 不知几度春秋。
  陛下圣德日新,愈见沉稳。时和万岁,黎庶安居, 国亦无兵革之患, 正是大燕建朝以来难得的盛世。
  当年那些至纯至真的学子, 终不负所期,连有着乡音只会叫“小泥鳅”的大块头,也到了边境, 屡建军功。
  日复一日,朝堂上还是吵着诸如“狸猫贪食”的琐事。沈聿听这些犯困, 便在每月多加了几日休沐。
  正值休沐日天明,日光明媚。
  御花园的百花丛中摆着张躺椅,沈聿正仰面躺着。他闭上眼,许是觉得有些刺目, 抓来身上摊开的书,往脸上一盖。
  风过时, 几瓣桃花从远处飘来,安静卧在了他的衣襟上, 还留下淡淡花香。
  鼻息尽是花草香, 加之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沈聿觉浑身包裹在生机中。他张开双臂,整个人似镶进躺椅中,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拽住他的裤脚。
  什么东西?
  沈聿随意扯了扯, 没扯动,那东西手劲大得很。
  但踹也踹不得,沈聿只得低下头, 和那张软乎乎的小脸对上,“一边去。”
  泥地上,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咿呀咿呀”好久,忽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到沈聿腿边,带着奶膘的脸颊一抖一抖。
  沈聿垂眼盯着他,注意到他头顶往后歪去的小揪,猜到是陆大人给他扎的。
  可那又怎么样?
  沈聿坐起来,俯下身,轻轻掐住他的脸,“你爹呢?整天来烦朕来做什么?”
  这孩子是沈覃的。在边境十多年,他非但没有像沈聿想的那样,整日哭爹喊娘,反而在军营里如鱼得水,还娶了刺史的女儿当王妃。
  现在倒好,沈覃嘴里说着“遵圣意,前去游历,知百姓疾苦”,带着他家王妃大半夜逃出皇都,把孩子丢到宫里来。
  还由沈聿给他取名——沈熙。
  “咿呀咿呀。”小沈熙不停挥着短胳膊,像是在向沈聿讨抱。
  沈聿板着脸,“咿呀咿呀。”
  小沈熙眼睛一亮,“咿呀咿呀。”
  “咿呀咿呀。”沈聿继续敷衍。
  “噗嗤——”
  一声压不住的闷笑传过来。
  不远处,也不知陆鹤珣听去多少,沉默好久,终是忍不住,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出了声,连肩膀也微颤起来。
  沈聿:“。”
  王公公也是这时候窜出来,向沈聿行礼后,眼急手快抱起小沈熙,熟练地哄着他睡,边哄着,边沿着□□离开。
  没有外人在,沈聿又瘫回躺椅上,向陆大人告状,“小沈熙他欺负朕。”
  陆鹤珣压下笑意,装作深思的模样,“陛下,不如这样,今日世子喝的米糊里,不给他放肉泥了如何?”
  不能吃肉?
  好可怕的惩罚。
  沈聿自是点头,“可。”
  陆鹤珣坐到他身侧的矮椅上,顺手剥了个葡萄塞他嘴里。
  岁月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依旧纯粹,带着积淀起来的情意,像窖藏多年的酒,愈来愈醇厚,并未沾染半分世间的浊气。
  陆鹤珣久久注视着他家陛下,一如初见,没有半点不同。
  是他想错了,其实这条路一点也不艰辛,他们始终不渝,便是其他人说再多,也是无计可施。
  靠在躺椅上的沈聿似有所感,侧过头,目光掠过他唇角的笑,不由轻哼了声,“有那么好笑吗?”
  “微臣是想到了其他事。”
  “在朕身边还能想到其他事情,陆卿,你胆子很大啊。”沈聿不满。
  陆鹤珣低下头来,微张的唇顺着两人的吐息覆上去,没有横冲直撞,只有耐心地舔舐碾磨,盛了满腔温柔缱绻。
  这么多年来,陆大人还是没学到书册上的精髓。沈聿没闭眼,就这样盯着他轻颤的长睫,手掌托住了他的后颈。
  陆大人平日里不常用熏香,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如今融进沈聿身上的、极为强势的沉香,谁都能闻出来。
  沈聿埋在他脖颈间嗅着,鼻尖蹭着往下,轻咬上他的锁骨,“是朕的了。”
  “是陛下的。”
  不知何时,陆鹤珣已趴到沈聿胸前,木质的躺椅晃荡起来,发出些声响。
  陆鹤珣理着他散落开的长发,“到了夜里,陛下跟微臣去个地方可好?”
  “什么地方?”沈聿问。
  陆鹤珣轻笑声,“是个秘密。”
  都老夫老夫了,还装神弄鬼,搞那些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惊喜。他倒也没那么想看,只是不想误了他家珣一片心意。
  沈聿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来。
  ……
  入夜,特地换上一袭天水碧清云纹锦袍的沈聿坐上陆大人的马车,到了里头,还不忘摆弄腰间的白玉带和玉佩,以及头顶的银冠和玉簪。
  都很熟悉,是沈聿平日里常穿戴的。那枚玉佩和玉簪是陆大人亲手雕刻。
  原本沈聿身份还未暴露的时候,陆鹤珣便做了玉佩和玉簪给陛下,一根玉簪给小钰…后来全都是沈聿的,每日换着戴。
  沈聿摩挲着那枚玉佩。
  ——这可是陆大人家祖传的白玉所制,寻常人都没机会去见。
  “现在可以说了,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玩了会儿玉佩,沈聿问。
  陆鹤珣没回他的话,只是笑着拉开车帘,“天下第一楼”的牌匾映入眼帘。
  沈聿挑起眉,“专程出宫,莫非只为了吃顿宫外的饭菜?”
  “自然不是。”陆鹤珣先下了马车,伸出手,掌心朝上,继续卖关子,“陛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聿搭上他的手,跳下马车。
  这个时辰,天下第一楼中本该座无虚席,可如今却连人影也没有,惹得沈聿看他家陆大人一眼。
  他家陆大人是有钱了,竟然包下天下第一楼的场,如此富有。
  “陛下,我们去顶楼的雅间。”陆鹤珣牵着他的手在前带路。
  廊道慢慢亮起挂着的纸灯,上头用墨汁画着各样图案,皆是两个小人,抱着、跳着、牵着、躺着…什么都有。
  到了雅间门前,陆鹤珣松开他的手,退到他身后,“陛下,进去看看。”
  沈聿定定看着面前的木门,垂下的手落在身侧,半响,他忽地抬起手去推门,腿快一步卡进门缝里。
  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待门完全敞开,沈聿抬眼看去,桌上摆满十全十美十道菜,还有一碗素面。
  陆鹤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三十岁生辰快乐。”
  “生辰…”沈聿怔怔地呢喃着。
  小树没有什么生辰。
  自他昏昏沉沉从那片虚无中醒来,他便知道自己是棵孤独的树,无人记得他的出生,亦不会有人念着他的生死。
  他也不记得。
  几万年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他从来、根本、一向都不在乎这种东西,太乏味了。
  可…
  有人给他过生辰欸。
  可…
  这好像是皇帝的生辰,不是他的。
  沈聿又别扭起来。
  身后的人又开了口,“先前觉得陛下很抗拒过生辰,因而微臣一直没有提。”
  “那为什么现在直接给我过了?”
  “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
  沈聿慢吞吞转过身,愣在了原地。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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