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反复在脑海里想了许久,她重新打开手机,翻到某个联系方式,指尖悬停了半晌,才缓慢摁下拨打。
国内银行的高层,姓封,是之前母亲的旧友,她管对方叫封阿姨。
邬别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值得对方帮助。她家现在已经在圈子里销声匿迹,沦落到众人多看一眼都会厌弃的存在,人人避之不及,更别提主动来沾染。
但她想不到任何别的办法。她已经似是只被逼到崖边的鹿,任何伸来的藤蔓,无论多么脆弱虚伪,都会成为她渴望的依靠。
于是终究,带着愧疚和无力,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喂……封阿姨。是我,小雪。”邬别雪垂下眼帘,指尖死死抵在冰冷瓷砖上,用力到发白。
“……小雪?哎哟,是我们小雪吗?”对方反应过来,声音立刻变得热切,斥满担忧和关怀,“你最近怎么样?”
“唉……你家出了事以后,我想来问问情况,但又怕太冒犯……”
明明知道滴水不漏的措辞也许只是成年人精心运营的和蔼表象,但邬别雪听见这样称得上温暖的语气,还是没来由地鼻尖一酸。
“封阿姨……我可不可以请您帮我一个忙?”
“你这孩子说什么见外的话,”电话那头的声线裹着恰到好处的疼惜,“有什么阿姨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就好了。”
电话挂断的时候,邬别雪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些许。
封兰说她会帮忙办理手续,能贷多少算多少。
邬别雪死死捏着手机,无声叹了口气。
白雾在冷空气里凝成迷蒙一团,四下发散,最后还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拆东墙补西墙向来不是她会选择的处理方式,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卧室里没开灯,她拖着疲倦的身体跌进床铺,听见床架发出几不可闻的呻吟,像在捱着痛。
她轻轻侧过身,对着陶栀的床位。
走之前,陶栀把她的床收拾得干净整洁,奶酪色的床单上连丝褶皱都不曾有。小狐狸玩偶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乖巧伶俐,睁着黑亮的眼,似乎在等待主人回来。
太干净、太静谧,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在这里留下过痕迹。
邬别雪已经三十五个小时不曾阖眼。
此刻,她盯着陶栀的床位看了半晌,最后缓慢起身,来到对方床前,伸手将那只小狐狸揽到怀里。
陶栀总是抱着它睡觉,所以那些柔软的绒毛上也被陶栀的味道渗透,栀子花和桃子香,汇成浅淡的一缕。
邬别雪颤着眼睫,贪恋般将唇鼻抵进小狐狸的怀里,却十分克制拘谨。
生怕最后的香气会消失在灼热的呼吸间。
昏昏沉沉中,在令人安心的味道里,她竟闭上了眼,跌入苍白无力的白昼睡眠。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感受到自己面颊上竟又出现了湿意。
原来她现在……这么容易流泪。
.
整个寒假,陶栀没有再回过邬别雪的消息。
除夕夜最后的对话像道分界线,之后的日子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便再不往后移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冻毙在了那晚,埋进时间的冰层下。
寒流涌过,冻雨凝覆,最终不见天日。
指尖在手机边缘摩挲许久,金属快被体温捂化。邬别雪垂眼盯着对方的头像看了半晌,隐约感觉薄荷糖图案的线条边缘开始泛白,仿佛真的被目光舔舐到褪色。
最终还是顺着头像点进朋友圈,去反复窥探她已经快背下来的那些内容。
最新的一条是昨天下午发的,带了定位,在新西兰的皇后镇。
九宫格照片,一半都是当地的风景照片。
彩虹横跨瓦卡蒂普湖,靛蓝湖水粼粼闪烁,绿茵草坪辽阔无垠,还有纯真的麋鹿和呆气的羊驼。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张有人像。
陶娇和祁挽山亲密相贴,和陶娇生得几分相似的年轻女人站在山脚张开双臂扬起笑容。
还有……
邬别雪定定看着那张照片,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
陶栀站南半球的盛夏里,明媚阳光给她镀上蜜糖色的光晕。风从奶蓝色的湖面掠过来,吹动她的发丝,鼓荡她纯白的裙摆,轻盈翻飞。
她阖起一只眼伸手扶住太阳帽,但宽大的阴影下却是灿烂明媚的生动笑意,笑涡柔软甜蜜。
和快被寒流冻毙的自己不同,照片里的她鲜活、温热、生机蓬勃,夏意延绵不绝。
邬别雪凝望着她灿烂的笑颜,良久后,竟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笑。
她和陶栀几乎没有共友,于是这条朋友圈在她这里显得有些冷清。
但她看见了裴絮和林静宜的评论。
裴絮夸她漂亮,问她有没有去玩跳伞和空中滑索。
陶栀道谢,然后软软回应说自己还不太敢玩。
林静宜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说想找她玩。
陶栀说寒假都不回去了,开学再回。
邬别雪颤了颤眼睫,目光在“不回去”那几个字上反复碾过,才缓缓退出微信,把手机锁屏。
“老师……”对面的女孩整个人瘫在书桌上,下巴抵着习题册哀叹,“这大过年的,连楼下卖煎饼的都回家团圆了,您怎么还出来接课啊?”
邬别雪把手机收回衣兜,没回答,只淡声道:“休息好了就继续吧。”
女孩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支起身子,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有气无力地嚷嚷,“我妈也真是的……过年还要让我学习……”
邬别雪望着她从第一步就开始错的计算过程,对她的抱怨不置可否。
算上这一家,现在邬别雪一共要做三份家教。
除了婷婷,剩下两份都是教高三生,她请徐女士帮她介绍的。
翻过年就要高考,又是过年期间,课时费自然水涨船高。不过这两家都是徐女士认识的,家里也都不缺钱,知道婷婷成绩好都是这个名校生的功劳,于是都心甘情愿地掏钱付款。
她接过草稿本,带着女孩开始从头演算。
晚上七点,补习结束。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从别墅区的梧桐树梢缓缓滴落。邬别雪站在雕花铁门边,仰头活动脖颈。
路灯还没亮起来,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鸽灰色,却并不均匀,像被水洇开的铅灰,斑驳不堪、深浅不一。
她裹紧单薄的外套,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学校方向走。
胃里传来熟悉的绞痛。她下意识按住腹部,指尖却隔着衣料触到愈发清晰的肋骨。
但她没心思多为身体关心一下。
今天还有五份翻译单要做,专业术语在纸页间张牙舞爪,迫不及待要啮咬她的神经。
剩下的还款目标恰好停在她努努力就能够到的地方,于是时间总是显得不够用。这种时候,邬别雪竟开始为自己的失眠开始庆幸。
舍弃睡眠后,彻夜的时间,换算成金钱,也算是笔不小的数字。
她加快脚步,却在恍惚间似乎又嗅到了十八岁那个盛夏的暑气。
云端凛冽化作泥潭腥气,她被裹了一身,竭力抗争,始终不愿骤来的变故压垮她的脊背。
挤满了人的公交站台,不见起色的储蓄余额,学费、住宿、饮食,城市的热岛效应逼得她快呼吸不过来。
邬别雪急急喘了口气,把灼热阴影驱逐出脑海。
不是夏天。
现在是荒芜凄凉的冬,锋利难掩,鲜血淋漓,却似乎……比当年盛夏更令人恐慌。
邬别雪一时分不清是那年的夏天更溽热,还是如今的深冬更萧索。
总归是一样的。
日子也总归是流水,若是忙起来,便流逝得更快。
只是脑中总会克制不住地浮出某个人的身影,分明甜美,却时常在深夜肆虐,攥紧神经。
等沉寂许久的实验室小组群重新有了消息,邬别雪才在浮沉麻木的行程中反应过来,原来快要开学了。
裴絮也给她发了好多消息,并不知晓她如今处境,没心没肺地约她出去玩。
邬别雪回应得很冷淡,也生怕欠债的事波及到她,于是拒绝的话也只凝成单字,并不愿多和她有联系。
却还是抵挡不住对面的热情。
裴絮:啧,你这人咋这么冷漠?你一字经啊?多说一句会死啊?
裴絮:算了算了,我宽宏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但是你必须!要!回我消息!
裴絮:哎,小师妹啥时候回来啊?一个寒假没见到,可想她了。
裴絮:「坏笑」你想不想?
邬别雪垂眼盯着最后那行字看了很久。
在脑中碾碎过千万遍的情绪,最终从唇缝里汇成克制轻颤的气音——
想。
想她。
好想她。
想得……快疯了。
可越是想她,脑中的鲜红警报就越是刺耳,死死束缚,不可以再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