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医生出于安慰病人的角度,说:“现在晚上十一点,正常人都会困。”
  月拂紧握了握陆允的手。
  陆允出声:“我在。”
  月拂往右边看过去,看得不太真切,最清楚的是陆允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她说:“队长,你带重影也好看。”
  医生掀开盖着的衣服看了一眼,止血带被染了个透湿,腹腔比刚才要隆起一些,判断伤口伴有腹腔内出血,趁着伤患还清醒,她问月拂:“姑娘你是什么血型。”
  “o型。”月拂又问医生:“我这出血量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田水村到乡医院光是盘山路就要盘半个小时,眼见医生沉默,月拂倒是很淡定,对陆允说:“队长,我外套里面有手机。”
  陆允以为她要给谁打电话,帮她把手机翻了出来。
  “队长,帮我找到录音。”月拂说:“我录下遗言。”
  陆允刚用月拂的拇指解锁手机,不由得吼道:“闭嘴!”
  急救医生:这姑娘也太消极了。
  月拂依旧坚持,“我录一下有备无患,免得一句话也没留下。”
  医生用手去按压患处,说:“姑娘你少动两下,少说几句我们还能坚持到医院。”
  月拂疼得直冒冷汗,她紧咬着唇一下给她疼清醒了,“我要说。”
  她不认为录遗言是很消极的行为,她只是做好了面临另一种结局的准备,“队长,你把录音打开。”
  陆允打开录音。
  “我是月拂,现在是十一月四号晚上十一点,可能多一点,具体不重要,我要是不幸死亡,那我很抱歉。是我没有对王丽丽的行为进行预判,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就我本人的行动而言,和我一起巡村的陆允,也就是我的直系领导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该为我的行为和行为导致的后果承担任何责任。”
  陆允眼睛有点发烫,努力保持着手机稳定。
  “队长帮我换一条重新录。”
  陆允重新点开一条录音。
  “姐姐,你生日快到了,礼物给你看好了,全款交过了,我不是内行人,只知道好看,价格就不告诉你了,反正没动小金库,用的是你们这些年给的零花,我偷偷攒的,用脑子存下来的,勉强算是劳动所得。另外我名下所有财产由你们自由分配,但是要记得每年以我的名义送桃子生日礼物和新年礼物,让她知道小姨很爱她。”月拂说到这哽了一下,她没哭,只说:“姐姐,谢谢你,我也很爱你。我不在了你们一家人不要难过,不要那么快把我葬在爸爸旁边,至少等奶奶去世之后,我和奶奶一起去见他,不至于难过。奶奶那边你们帮我想个理由糊弄过去吧,她会信的。”
  安静了一会,陆允问:“要再换一条吗?”
  月拂的声音很轻:“不换了,贺祯和乌黛,她们要安慰姐姐,我留多了,伤心的人也多了。”
  又困又冷又疼,死亡的体验感可太差了,月拂没什么力气去握陆允的手,只轻轻动了下手指,旋即被温暖覆盖,她勉强动了下嘴角,“队长,我再拜托你一件事。”
  陆允微微倾身,“你说。”
  “你让乌黛去找我妈妈,要求她对我说一百遍‘对不起’,然后,让她拿着一百遍的录音每天在我墓前放一遍,放满一百天,我接受了一万次道歉,我才可以原谅她。只要她愿意,我有一张爸爸留给我的银行卡,密码是我生日,只要她愿意,卡归她。”
  “好,我答应你。”陆允牵着月拂冰冷的手,心口的钝痛绞得她喘不过气,颤着声音问:“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月拂努力想要看清陆允的样子,可她太困了,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她用仅剩的意识低声说:“如果运气好...我活下来了,我会兑现今早的承诺。”
  “如果不幸,当从我旁边路过,不要停留继续往前。”
  83
  第83章
  ◎太重了,要她如何背得动!◎
  救护车从盘山公路盘出来的时候月拂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尽管急救医生一直按着伤口,也拦不住车上的自动血压计数值往下掉,一直掉了60mmhg以下,陆允握着月拂的手,只感觉越来越冷,前方开道的警车后面,是疾驰呼啸的救护车,在寂静深夜响裂遥远的乡镇。
  着急的不止车上的人,为了保住头顶乌纱帽的乡派出所所长,在得知市里来的警察受了伤,火燎屁股地下达指令,提前联系了医院,让院里经验最老道的内外科医生待命,血库随时备战。
  月拂被裹在一堆黑漆漆的衣服里,整个人白得毫无血色,救护车轮床刚推下来,候在急救入口的医护人员拉着轮床起飞,轮子就差没在地面抡出火星子。
  陆允跟着一路跑到急救室外,直到手术室的门将她拦在门外,她才找回一点尚在人间的知觉,胸膛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扶着墙缓缓蹲下,想用手搓把脸让自己冷静,一抬手全是月拂的血,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强烈的不适感让她有点反胃。
  她站了起来,开始反省今天的失误。她不该让月拂一个人去面对王丽丽,但凡自己站在旁边,也能及时反应,陆允在记忆里一帧一帧回忆。
  “你别害怕,我真的是警察,”月拂准备去摸兜,王丽丽警觉往后退,月拂立即解释道:“你别紧张,我把我的警官证找出来给你看。”
  最后月拂在上衣外套的左边口袋找到了自己的警官证,“你看,我确实是警察,是来救你的,我们从金桥社区周围的监控中找到了带你离开的车,我知道你这两天经历了什么,你别害怕,现在你安全了,我们会带你回去和妙妙团聚。”
  王丽丽比月拂矮一些,加上距离问题,陆允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记得月拂又靠近了一步,王丽丽没有退,咫尺之间月拂试图用怀抱去安慰一个处于紧绷状态下的年轻母亲,王丽丽没有拒绝。
  然后就是王丽丽在月拂拥上来之后,她用不知道藏哪的刀动了手,不到一秒,迅速转身逃离,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位可怜母亲设防,月拂也不会。但王丽丽确实是刺伤了拥抱她的人。
  陆允经历过和今天一样的情况,她还在部队时,有次参与边境打击毒贩携带毒|品非法越境行动,陆允作为参与行动其中一支队伍的负责人,在深入边境丛林时和毒贩发生了火拼,毒贩投过来的一颗土制炸|弹在不远处炸开,她的战友因为距离爆点太近躲不开,在明知道躲不开的情况下还是选择飞扑过来挡住了飞崩的炸|弹碎片。
  有时候人的运气实在是会差的没边,最小的一块碎片,偏偏穿过了颈动脉,陆允被喷了一脸的血,也和今天一样,她根本摁不住,温热的血无处不在,能从任何一条缝隙里流出来,一条生命就这样从她的指缝里流走。
  那是她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战友的血在梦里喷她一脸,真实到连梦中呼吸的空气都带着粘稠的血腥味,再过段时间她不敢睡,也不敢去面对战友的亲人,她龟缩进背负他人生命的巨大愧疚中,白天行尸走肉般执行指挥和训练,日复一日,直到她受不了形如丧尸的日子,直到丁瑛住院,她回了一次家。
  她从没如此渴求过有个地方能收下她,能收下她无处安放的歇斯里底挣扎求救的灵魂,她承担不了,她再也担不起任何一条生命的重量。
  陆允自嘲地牵了下嘴角,月拂思量周全,她连接下来作为失职领导要面临的审查和盘问的录音都准备好了。陆允心里也清楚,不管战友是否扑过来,飞崩的碎片也会嵌入血肉之躯,但是如果呢?如果扎透颈动脉的碎片是飞向自己的呢?如果没有被挡一下战友兴许不会伤到要害呢?像今天,如果自己拒绝月拂让自己等在原地的手势,此刻她们便不用被手术室的门隔断在两个世界。
  太重了,要她如何背得动!
  时间分分秒秒走着,陆允只能干等在手术室外,时不时有护士跑进跑出送血袋,她的心也跟着开合的门一次次下沉。
  她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是庄霖。
  “哎呀老天,队长你可算接电话了,王丽丽抓到了,好几个人才摁住她,没人受伤。”庄霖那边闹哄哄的,只听他说:“谢副支先把人带走了,让我们继续搜寻张乾和张旺。”
  陆允麻木回答:“知道了。”
  庄霖从未听过陆允没有语调没有情绪如此干巴巴的声音,在那边愣了一下,旋即问道:“月拂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血袋送进去四次了。”
  手机里沉默了一会,庄霖佯装轻松安慰道:“月拂不是说自己运气向来不错嘛,她肯定能挺过来,队长你也别太心急。”
  陆允不想听没营养的话,简短道:“有新进展给我电话。”
  她挂断电话,抢救室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处在真空一隅,陆允试图转移注意力开始翻手机,没翻一会,她又把手机放下,顺着墙根缓缓蹲下。
  乡镇医院不比市一院,陆允不管什么时候去市一院,那永远是敞亮的,而此刻,只有她所在的这一条走廊亮灯,黑暗中仿佛有无数道目光在注视着她,嘲笑她的无能为力与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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