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当年我嫁入东宫,栗姬娘娘送我的彩礼,怎么了?”
  一个没有娘家的妃子,也能攒下来这么多遗产,最后都留给自己不太喜欢的儿媳么?
  夏书禾看着赵书菀波澜不惊的模样,眼前闪过的却是从认识她那天开始,她从来没有断过的补药和炖汤。
  账本造假虽然是太医院虚报账目,会计司串通一气,账本做的并不是十分完美,可这些不完美的采买文书,依然能经过尚书局的审批。
  尚书局能放任一个太医院,难道不会放过其他的假文书吗?
  可尚书局自始至终都是归太后统领。
  她们现在还没揪出元凶,女官们人人自危,后面口风肯定会越来越紧,不应该打草惊蛇。
  夏书禾这样想着,拉着赵书菀的手松开了,笑道:“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还发现不了……你是专门来查太医院药材的么?”
  赵书菀盯着她的眼睛良久,摇了摇头:“皇上已经派了专人来查,用不上我一个小小的女官。我让人熬了银耳红枣汤来,你喝了再干活吧。眼睛都熬红了……丑死了。”
  夏书禾没想到她的评价是“丑死了”,显然呆滞了一瞬。
  赵书菀带着那一沓文书,从太医院离开,像是没察觉到身后人炯炯的视线,神情自若地往太后宫的方向走去了。
  太后宫现在大排长龙,全都是被贤妃抢过东西的嫔妃来告状。
  她们坚信贤妃宫里定是能搜刮出好东西,要是到时候瓜分她的赃物没有自己的一份,那可就亏了。
  墙倒众人推,更何况说每个推墙的人都说不定能获得一碗大米饭呢。
  王太后接连不断地听了一早上,实在是头疼,从尚书局喊来一个人,专门帮这些妃子们做笔录。
  她刚走到了门口,就见到一个兴致勃勃、正在看热闹的陈阿娇。
  听说,她就是第一个来诉苦的后妃,在她之后,这风气就蔚然成风。
  赵书菀行了礼:“皇后娘娘,您等的人晚上就到。”
  陈阿娇转过头来点了点头:“多谢你上次的帮忙,东西我已经让人送回太主府了。”
  ——说的是栗姬“遗物”。宫里太乱,送出去避风头了。
  赵书菀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就进门去了。
  陈阿娇仍在原地,迎宾松似得站着,在等窦灵犀。
  *
  窦婴不得志,自己的亲戚陈阿娇在后宫又不争气,才提起向贤妃送礼一事。
  他虽然没有直接掺和到太医院的贪污案中,可这么大的案子一直没有所察觉揭发,势必要被李蔡等人参一本放任自流的名头,免不了受牵连。
  陈阿娇趁乱翻阅过一遍太医院的来往信函,还别出心裁地,把窦婴协助采买一百斤当归、二百三十斤红枣的记录放在了最上面,让赵书菀去看了。
  赵书菀告诉窦灵犀,现在各宫妃子都在太后处求情。
  你也去找找太后,说不定帮自己开脱。
  这案子现在还没有结果,办案的过程中少不了罢免几个大官,更少不了要关起来几个。
  窦婴家中无武将,有没有能敛财之才,甚至秉承着前朝的政策,主张“无为而治”,刘彻早就看他不顺眼。
  李蔡更是看不上他这样凭借后宫女人上位的丞相,三番五次让人和卫子夫通气,要她在后宫动动手脚,把窦家伤了。
  天时地利人和。
  卫子夫知道陈阿娇的小动作,但窦家倒台对军部无害,她怀着孕无心去管,也就默许了。
  只要抓住了这一次机会,以窦灵犀为引,把后宫前朝勾结的名号钉死在窦家身上,顺势把她逐出永巷,就不会在发生上一世窦灵犀把她告发的情况。
  即便后来沉冤昭雪,窦灵犀也没有回宫的资格,赔她些银子就是了。
  窦家贪财,贪太后遗产,她就要窦家彻底死在这口钱眼里。
  等事情发酵的这几天,她一直在皇后宫中足不出户,或者去太后宫中侍奉,假装还做自己清心寡欲不问政事的皇后。
  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幼时和窦灵犀的点点滴滴。她给阿娇缝布娃娃,还给布娃娃做衣服,以至于现在的阿娇娃娃还穿着窦灵犀亲手做的衣服。
  曾经关在长公主府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二哥嚷嚷着“京城要变天了”。
  窦灵犀惊慌地赶来,说是长公主的命令,让人把二哥拖走。
  她嘴上说着要“清理她院子里的长舌妇”,其实做的都是清君侧的事情。
  一步步把她圈养在孤岛里,想要她变成一个合格的皇后。
  窦灵犀太温柔又太慈祥,懂得如何藏起锋芒和目的,卑躬屈膝又尽职尽责,甚至于刘嫖和阿娇都忘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窦家的荣耀。
  *
  她在太后身边侍奉了一整天,来人了就退到门外去等着,抱着必胜的决心。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许昌带着夏书禾等一干人来太后宫中述职,被留下来用晚膳。
  碰巧下了班的窦灵犀带着几个女史,匆匆走到了门口。
  刚一出面,陈阿娇就二话不说,下令让人把窦灵犀抓住,要她自己坦白。
  “许大人在此,你自己坦白从宽。若是我帮你回忆的话,恐怕姑姑要吃些苦头了。”
  窦灵犀被秋枣抓着两只胳膊按在身后,扭送到太后的面前跪下,声音却依然不卑不亢:“灵犀自知身兼重任,一直在宫中安分守己,从未做过对不起太后、对不起太皇太后的事。”
  她的身体被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扭曲,看陈阿娇的眼神却依然像是长公主府中,那个总是操心自家小姐的姑姑:“皇后娘娘还未出阁的时候,就喜欢意气用事。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改掉旧习么?”
  “姑姑这话是不打算招供了?”
  陈阿娇也不打算让她自己坦白,转头让夏书禾宣了条条铁证。
  /:.
  “某年某月某日,窦丞相送了当归去太医院,是不是由你从中操作,送去了贤妃宫中!你那现在还有贤妃赏的玉佩和金瓜子!”
  窦灵犀的脸白了下来,咬着牙没吭声。
  陈阿娇弯下腰来,把她头发上一支凌霄花簪子拔了下来,转头呈给了王太后。
  虽然没伤了她的髻子,可那簪子是窦太后所赐,象征着太后荣宠。而今被陈阿娇拔下来,是收回她的荣耀,伤了她的体面。
  窦灵犀不顾一切想扑上来抢,却被秋枣死死按住了。
  “当年窦太后治理后宫,让你做女官,是让你在后宫协助主子们,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你呢?协助朝官,私联后宫!你愧对窦太后!听说你还私藏太后的遗物,我原本不想追究,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
  窦灵犀慢慢抬起头来看陈阿娇,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
  她像是没能察觉,只用一种混杂着悲切和不忿的眼神盯着眼前珠翠迎头的皇后,最后从盈满鲜血的喉口挤出来几个字:“灵犀……不愧。”
  其实算贿赂后宫的官员里,窦婴送来的东西不算多的。
  这事可大可小,以往大多数时候都能被默许。可只要窦家有一个人认罪,那窦家整个家族都难逃处罚。
  陈阿娇逼迫窦灵犀认罪,会让更多人借势处罚窦家。
  陈阿娇沉声道:“拜你们的假药所赐,恐汉军人人沉疴顽疾。这后宫所有知情的漠视者,都是凶手。你坐享其成,有什么脸说自己不愧!”
  字字铿锵有力,听得整个太后殿都沉默了下来。
  唯独那烧着香料的小兽,还偶然地,发出几声噼噼啪啪的声响。
  和以往窦太后宫里那终年不散的药草气味有着天壤之别。
  窦灵犀仰起头,薄薄一层泪水晃花了眼,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和曾经那个过分顽皮的女孩、那个萎靡不振的女人都大相径庭——她真的变成了窦太后所期盼的、能够担起皇后重任的人。
  她在宫里从十岁待到二十岁,陪刘嫖出嫁,兜兜转转回宫,整个皇宫都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
  这世上,除了回不去的长公主府,似乎已经没有她熟悉的东西。
  她想自己应该也算完成了太后最在意的遗愿,不算负了太后的嘱托,也是时候安心去死了。
  陈阿娇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正在微微发抖。
  她昨晚又梦到了那个梦,楚服被绑在柱子上,烈火焚身。
  楚服不要再经历一次死亡,不要再次被驱逐去长门宫,和母亲永世不得相见。
  她正兀自编着更加伟光正的词,就见窦灵犀嘴唇翕动几下,血水顺着唇角留下来了。
  她在笑:“皇后娘娘说的是。我愧对太后,愧对窦氏列祖列宗,关外千万将士……灵犀认罪。”
  那缠绕不去的噩梦似乎终于在此刻消散。
  可她并没有觉得多么开心。
  “灵犀,还有一句话想对小姐说。”
  窦灵犀嘴里尽是血水,向着她伸出一只手,却好像因为失血过多而忘了自己而今的身份,居然喃喃出“小姐”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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