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谢晦睁大眼:“真的吗?”
  “当然了”,谢安听出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不觉心头一酸。
  他轻轻抚摸着少年的乌发,声音温柔而平和,“我设想过最优秀的后人,也就是小玉这般,心若冰清,永怀山河,在芜杂烽烟、偃蹇霜雪中坚持走自己的路。”
  “你仿佛许多年后的另一个我。”
  “我们这样的人,纵然重走一次人生,还是会选择重蹈同样的覆辙。”
  从「天下苍生望谢安」,到满城百姓恸哭罢市三日,为谢晦送行,称他的死为「蓝田玉碎」。
  陈郡谢氏的凛冽风骨,从来都在血脉中传承不休。
  谢晦眨眨眼,轻轻勾住了他的手:“祖爷爷,我会成为更好的人吗?”
  “一定会的”,谢安注视着他的眼睛,与他勾指起誓,“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人,小玉所追求的一切都能实现。”
  谢晦低头看了看指尖,忽然弯唇笑了出来,盈盈如春风吹开桃林红萼:“那真是太好啦。”
  他真是计划通呢,又一次萌混过关了!
  谢安欣赏了一会自家孩子的笑颜,忽而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但是,罚还是要罚的。”
  啊这,谢晦的笑容缓缓消失。
  “打就不打了,小玉这样,叫人如何能狠下心?”谢安微微一笑,“改为抄书吧,将五百本古书各抄一遍,一字不落全部背上,回头我来考察。”
  谢晦傻眼了,五百本?
  “祖爷爷,你还是打我一顿板子吧”,他一下麻利地伸出手,义正言辞地说,“莫要怜惜我,我受得住。”
  “那不行,你就算愿意挨打,祖爷爷也舍不得对你动手”,谢安含笑道。
  谢晦委屈地看着他:“既然舍不得,那就不要罚啊。”
  “得给你涨涨记性,免得以后再以身犯险”,谢安用最温柔的语气,讲出最狠的话,“小玉再讨价还价,那就一千本,我不介意多一些检查的工作量。”
  谢晦:“……”
  但他介意,非常介意!
  ……
  一旁,少年檀道济捧着一块糕点,看得津津有味。
  谢小玉一向横行霸道,今天终于受到制/裁了!
  不得不说,你祖宗就是你祖宗,来自血脉的压制简直无敌。
  他咧嘴笑了,笑得很快活,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尽力表现出幸灾乐祸。
  以至于,当谢晦扭头看向他的时候,唇边大大的笑容甚至都来不及收回去。
  谢晦也笑了,眸中流露出危险的光芒。
  治不了祖爷爷,还治不了你?
  他伸手在檀道济肩上重重一拍:“阿和,你身为我第二好的朋友,理应与我同甘共苦,一起进行抄书。从现在起,我会叫人时刻监督你,抄不完书就不要出门了。”
  檀道济大声叫屈:“凭什么?这不公平!”
  然而,抗议无效。
  几分钟后,他宛如一条失去梦想的粘锅咸鱼,双目无神地被逮进了藏书阁里。
  谢晦出了一口气,还是很不高兴,但又没法违抗谢安的决定。
  于是,他跑去乌衣巷口的必经之路,逮着人就收见面礼。
  在一个地方吃亏,就要从其他地方补回来!
  乌衣巷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长辈,索要点礼物不过分吧!
  众人知道他今天要来,早就提前备着了。
  王谢子弟就像刷npc一样,捕捉到落单的小玉就上去揉一把。还给他塞了很多很多礼物,有投喂小零食的,还有带什么宝石、发簪、书法手卷之类乱七八糟小东西的。
  小玉很感谢他们的热情,回赠每人一支可爱多。
  众人嘻嘻哈哈地拆冰激凌:“小玉果然和镜头里一样可爱呀!”
  很快,谢晦就逮住了一条大鱼,远远地挥手道:“曾外公,我在这里!”
  却见王羲之从容拿出厚厚一叠字帖:“小玉记得每日临摹百张,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谢晦:“……”
  哦豁,药丸!
  他挽起曾外公的手臂,不高兴地晃了晃,眸光清莹如水,试图萌混过关:“这么多,怎么临摹得完呀,减一点,不如就每日五十……二十……就每日五张可以吧!”
  王羲之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将手抽出:“小玉的计算惯会偷工减料,想必在战场上也是如此,怪道敢带着五百人去灭吐蕃。”
  “嘻嘻。”
  谢晦就当没听到,一通撒娇卖乖,端茶点香递水果,宛如全乌衣巷最乖的崽。
  曾外公一向言行端雅,正人君子,可比狐狸一样腹黑精明的祖爷爷谢安好对付多了。
  哼,什么「口蜜腹剑」,这个词简直就是专门为了祖爷爷量身定制的!
  最后,王羲之被他缠得没办法,还是给字帖数量打了个折扣,并且同意先给他放几天假。
  “小玉刚结束战事,先好好休息一阵,回头我去劝一劝安石。”
  “就知道曾外公最好啦”,谢晦笑容灿烂地说,“我最最最喜欢您!”
  “小骗子”,王羲之轻哼一声,抬手在少年眉心戳了戳,“你回家之后,对每一个长辈都是这么说的吧。”
  回应他的,是一个无比明媚的甜笑。
  ……
  建康城外,西州门。
  镇西将军谢尚星夜疾驰,从前线返回,赶来参加这场会面。
  姚襄也一同来了。
  少年将军策马扬鞭,一袭红衣猎猎,在风中浩荡翻飞,仿佛一抹摧烧在无尽山海间的灼烫烈焰,向天地长空,一试鞘中利刃。
  他那么锐利,又那么意气风发,像长鸣的孤剑般一往无前。
  此刻,却勒马在朱雀桥口停留了很久,望着远处的亭台罗绮,锦绣楼阁,面露迟疑之色:“兄长,我……”
  谢尚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羌人身份不受待见,于是衣袂一掠,抢先翻身下马,向少年伸出手:“走吧,带你看看我昔日成长的地方。”
  姚襄扬眉微笑:“好。”
  秦淮烟水,桂棹江波,两岸芳树盈盈,玉阑斜倚,春色如眉黛,山浮寒碧水浮花,*夕阳照临如水,一点点漫过了衣衫。
  这里的景色极美,行走在其中,也分外使人心情愉快。
  谢尚不时指点两岸建筑,将其中的故事娓娓道来:
  “这是故丞相王导旧宅,从前长子王悦去世,他每次路过此地都会泪下恸哭,因此大病一场,不得已,只能搬回了乌衣巷。”
  “那是卫玠从前的住所,当年长安陷落,我父亲匹马南渡,与卫玠结为知己。后来卫玠早逝,珠玉尽碎,他因为战事陷在千里之外的武昌,不得归来,只好缟素发丧,举城恸哭。”
  “还有「麾扇渡」,当年吴郡将军顾荣,曾于此挥扇渡江,镇压陈敏的叛军。”
  如此种种,姚襄听得很认真。
  “江左风华,当真与北国迥异呢”,少年轻声感叹道。
  “你喜欢就好”,谢尚攀折过一叶柳条青,莞尔道,“你虽然是第一次来乌衣巷,但这里已经等待你很久了。”
  “真的吗?”姚襄惊讶地问。
  “当然是真的”,谢尚笑道,“我很久之前就写信告诉安石,说结交了一位小知己,他早就让我把人带回来看看。正好今天小玉来了,辛幼安也在,你们认识一下。”
  姚襄眉峰一蹙,有点忧心忡忡:“可是,他们要北伐灭后秦,会不会很反感我……”
  后秦的建立者姚苌,没错,就是那位万朝最抽象的开国之君,正是未来的他弟弟。
  姚襄第一次得知消息的时候,都惊呆了。
  不是吧阿弟,你因为野心叛君自立、背后捅刀,已经很过分了。
  怎么还能做出把苻坚挖出来鞭尸泄愤、给苻坚神像砍头、坏事做尽最后夜梦苻坚鬼兵来袭、吓得自己将自己砍死……这种事情来呢?
  最令人惊奇的是,姚苌死前害怕得神志不清,居然将锅扣到了他头上,口口声声大呼:
  “天王陛下,是臣的哥哥姚襄杀的你,真不是臣的错啊!望陛下明察!”
  姚襄:“……”
  苍天可鉴,姚苌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整整四十年了。
  这都能跨时空背锅?
  都说造化钟神秀,天地到底要花费多大力气,才能造出姚苌这样的绝世奇葩啊。
  谢尚想到姚苌那个晦气东西,也不禁摇了摇头,安慰他说:“你是你,姚苌是姚苌,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二人说话间,步入了乌衣巷。
  一个谢家族人因为临时有事,叫走了谢尚。
  姚襄一个人漫无目的散步,转过一处幽深的回廊,忽见静室之内,绮窗掩映,有人在高谈阔论。
  “小玉来为我们讲讲后面发生的事吧”,谢安说。
  这一次,谢晦带来了《晋书》,以及宋齐梁陈四史。
  在座的都是真正的自己人,他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他说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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