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那年长安沦陷,前秦帝国覆灭,他孤身南下,流离江左。
  渡江只需要三十日,可想要重新打回这一座长安城,却用了整整三十年。
  无人去纠正他的这个口误,又或许,北府兵也把眼前这座长安城,当成了他们自己的那一座。
  长安十陵,是汉家坟墓;咸阳宫殿,是汉家宅室。
  舍此欲何之乎?
  这么多年了,北府人对于收复长安的执念,真是比天还高,比海还深。
  王镇恶没有再作任何的战略部署,到了此刻,本也无需再讲什么战略部署,就是一往无前,奋力拼杀。
  北府兵在咆哮:“让虏贼血债血偿!”
  他们愿意对那些第一次上战场、从未杀过人的民兵们网开一面。
  是因为,这些人本来就是普通百姓,只是迫于无奈,才拿起了武器而已。
  但这些训练有素的猛安谋克,每一个都是金国竭力供养出来的战士,杀人无数,手中沾满了汉人的鲜血。
  毕进挥戈跃进,想起从前追随岳飞征战时,所目睹的一幕幕金兵屠杀百姓的惨案,心中燃烧起了一股悲愤的烈焰。
  “杀了他们”,毕进怒吼道,“一个也别放过!”
  在历史上,他的儿子毕再遇大破金兵之后,曾召开宴会,当场剖取一批金人俘虏的肝和胃下酒。
  真正做到了岳飞当年所说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七十六年后,率军灭金的孟珙将军,是岳家军第三代将领。
  这等滔天绝地的国仇家恨,世世代代积压在骨子里,只能同样以鲜血来洗刷。
  不到将敌人彻底杀死,封喉毙命,是不会终结的。
  金兵饶是早有准备,严阵以待,也架不住他们满怀怒火的冲撞。
  霎时间,星火飞溅,流炮长鸣,内城墙轰然倒塌。
  众将士鱼贯而入,如流星飞纵,长虹席卷。
  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以山岳将倾般无可匹敌之势,将金兵不同队列各自截断,展开了势如破竹的杀伐。
  到夜尽天明时,城头尸骨堆积如山。
  纥石烈志宁见事不成,在城破后,带着死士退入街道中,继续进行激烈的巷战,不愿被北府兵生擒受辱,遂慨然自杀。
  大金已经没有希望了……
  冒着巨大的风险,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如今赌输了,自然也得承受相应的代价。
  主力军已经溃散,逃往上京的金世宗根本重聚不了多少兵力,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终将迎来灭亡。
  幸好——
  纥石烈志宁闭上了眼,满怀庆幸,至少他不用亲眼目睹自己的国家灭亡。
  一面“金”字大旗在黎明到来前轰然坠落,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
  旭日升起,朝阳的金辉洒满了大地,城头已换上了大宋的旗帜,猎猎迎风招展。
  将士们三三两两,疲惫不堪,都在席地而坐休息,甚至有人直接昏睡了过去。
  王镇恶作为主将,陆游作为军师,他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各自都有许多的战后修复工作要做。
  要严明军纪,安抚百姓,要与城中官员进行工作交接,要传檄四方,劝降其他城池……
  好容易忙碌告一段落,已是这年春深,芳草萋萋,清明将至。
  陆游难得空闲,带上自己的新爱宠,来到茂陵前的草地上踏青。
  “真是一只可爱的大猫咪”,他笑着摸了摸身后的毛绒绒。
  复又有些叹息:“镇恶怎么就那么没眼光呢。”
  一开始,王镇恶听说他获得了新的宠物,兴冲冲闻讯而至,要来撸猫,然后就傻了眼——
  不是吧,陆务观,你管这个数丈长、体型庞大的吊睛白额大虫叫猫猫?!
  “难道不是吗”,陆游无比惊讶地说,一面伸手摸了摸老虎脑袋,“它这么乖巧听话,不正是一只毛绒绒软乎乎的大猫咪吗。”
  大老虎乖顺地低下头,在他掌心轻柔地蹭了蹭,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小呼噜声,尾巴尖轻轻垂动,还随之摆了几下。
  陆游热情邀请道:“它真的很乖,镇恶也来试试吧。”
  王镇恶看着大老虎铁锤一般、仿佛能一下砸到脑袋开瓢的爪子,咽了咽口水,到底还是没抵得过诱惑,轻轻伸出手。
  唰!
  就在那一刹,大老虎对他猛地一龇牙,牙齿锃亮!
  王镇恶吓了一跳,忙把手缩回来,定睛一看,大老虎又变得乖乖巧巧,吃着陆游递过来的食物。
  嘿,你这个死老虎你还有两幅面孔呢!
  陆游告诉他,金人喜好猎杀老虎,以彰显自己的勇武,有人学艺不精,便动了歪心思,将老虎提前抓捕起来,虐至奄奄一息,而后便可轻易杀死。
  这只老虎就是关押了很久,然后被陆游救下。
  “它真是一个小可怜”,陆游想到这里,痛心疾首地说,“我一开始见到它的时候,瘦骨伶仃,体型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好容易才喂养得圆滚滚……”
  王镇恶:就离谱。
  看着大老虎庞大的体型,别说三分之一了,就是十分之一,也和“瘦骨伶仃”丝毫沾不上边!
  他委婉道:“虎性凶悍,难以挟制,务观你要多加小心……”
  不料,陆游怒目圆睁道:“什么话!小白只是体型大了一点,它的内心很柔软的,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孩子听了该有多伤心啊!”
  王镇恶:???
  陆游见他傻愣愣地杵在那里,不由一脸嫌弃,伸手就将他推了出去:“走开,你吓到小白了。”
  王镇恶:???
  今日清明,陆游带着大猫猫在草地上野餐,过不了多久,沈庆之也来了。
  二人在春风吹拂中畅饮清酒,品尝美食。
  陆游感慨万端:“据说,茂陵坟头上长了一棵特别好吃的杏子树,可惜现在并非成熟的季节。”
  沈庆之一下来了兴趣:“竟有此事!”
  他这人大字不识一个,且头脑简单,所恃唯满腔勇力:“不如把树拔了,带回家种?来年秋天就能尝到了。”
  陆游:“……”
  汉武帝本人就在直播那头看着呢,你是真不怕被写进记仇的小本本啊。
  他与沈庆之并肩作战了一段时间,倒也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性情,不禁扶额道:“你也算是武庙名将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了。”
  沈庆之假装没听出他的揶揄之意,掉头四处张望,对远处的毕进招招手:“毕将军,这边!你手里提的是什么东西?”
  “是先将军岳武穆王的灵位”,毕进从篮子里把岳飞灵位,还有各种祭祀用品拿出来,“今日清明,理当薄酒相浇。”
  他作为昔日岳家军的一员,今日在长安城的土地上完成这场祭奠。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吧。
  陆游一愣,蓦然热泪盈眶,也捧起酒觞,倾洒于地。
  ……
  同样在清明这一日。
  王镇恶叫上王修、毛德祖等几位昔日秦人,联袂出了城去,来到长安郊外。
  这里是新平佛寺,也是秦王墓。
  他们要来看望一位旧君王。
  淝水之战后的第二年,羌人姚苌叛国自立,将秦王苻坚缢死于此,而后就近选址埋葬。
  此地虽为千古帝王死后的长眠之所,却因墓葬规模较小,只能称“墓”,不能称“陵”。
  王镇恶一身缟素,长发披散,翻身下马。
  摇曳的春草已有半人高,蓊郁苍然,早已淹没了昔日的一切痕迹。
  他怀抱一束槐花,在荒野长风中慢慢行走着,泪水渐渐从清瘦苍白面容上划过。
  昔年前秦帝国全盛时,他的爷爷王猛辅佐秦王。
  那是北方难得的好时代,也是乱世中短暂安定的一簇星火。
  隐居山中的寒士,遇见了等待经年的明主。
  尚且势单力弱的小国藩王,也终于遇见了未来那个将会在风雨刀剑中,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直至一起走到这天下的最高处。
  千古一帝,与千古一相,初见便若平生,从此君臣同心,修文济武,一统北方。
  街头巷尾传唱着:
  “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
  他们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平定天下,却独独终此一生都没能跨过。
  王猛离世之后,前秦局势日渐紊乱,终于因为淝水之战的爆发,彻底分崩离析。
  如今数百年已过,城池一如昔,槐花还如昨。
  唯有故人故国皆不见,失落在青史罅隙、黄尘漫卷之中,残碑断碣,空留遗痕向万古黄昏。
  王镇恶终于找到了苻坚墓,也看见了爷爷的灵位,配飨于帝王庙庭。
  「秦世祖宣昭帝苻坚墓。」
  「秦清河郡公武侯王公景略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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