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烧让人眼睛发涩,季苇一闭目靠回去,下意识地摸着手背上刚刚被张渊按住的地方。
  止血棉花和医用胶带熟悉的手感顺着指尖传来,他意识到张渊方才是在帮他按压撤掉点滴后的针眼处。
  “谢谢。”疑惑和意识一并渐渐清晰:“我怎么——”
  “水。”张渊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道。
  他差不多习惯了,张渊说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
  虽然语调生涩,用词简单,但逢要说什么,就说得很笃定。
  至于剩下的要是再搞不定,就通通交给肢体语言。
  喉咙的确干涩,嘴里也泛苦。季苇一再度道谢,接过张渊递过来的纸杯灌了一口。
  可能因为渴了太久,温热的白水也像是有点甜。
  他偷偷在嘴里砸么了一下,开始感谢张渊刚刚恰如其时的打断了他。
  想起来了,是他自己说要来的。
  昨夜,他的精神气只勉强撑到代驾来,坐上车之后,没有五分钟就迷糊过去了。
  最后残存的意识是张渊在旁边拍他,手掌贴在他过热的颈侧试温度,冰凉凉的。
  不知道是烧得还是大脑缺糖跟不上趟,他确实有点神志不清了。
  一面贪恋张渊身上那点凉意,按住他的手敷在自己脖子上。一面含含糊糊地使唤张渊:“没事,去急诊看看就好了。”
  这个话术通常是他拿来打发家里人的,因为心脏上的毛病,他有什么小毛病都显得格外严重,家里人又总是过分担心。
  于是觉得与其坐在家里担心,不如去医院看病。
  虽然有一半时候也都只是嘴上说说,背地里并不会真去看病。
  不想说得顺嘴,在张渊面前递出来了。
  人生地不熟,真把人折腾得来陪床,倒叫他过意不去。
  想想也是心大,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代驾,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张渊。
  他现在还能没缺钱包不少腰子的躺在留观室打针真是全靠社会主义治安好。
  ——全靠张渊人品过硬。
  他对他似乎有种莫名的信任,或许是因为冯帆,或许是因为那两条鱼。
  或许没有理由,人和人的缘分是一种气场。
  气场对了,一靠近就会明白。
  他觉得自己和张渊大概有缘。
  命中注定他要把他带上大荧幕的那种知遇之缘。
  好久不捧人,一旦动心起念,忽然觉得有点燃。
  季苇一没空深思这种燃到底是不是莫非因为感冒发烧心动过速,刚放下杯子就问张渊。
  “耽误你上班了?”
  他嗓子烧哑了,张渊第一刻没有面向他的脸,还以为季苇一是在问自己的病情:“医生说,”他点点季苇一的喉咙:“发炎。”又点点已经被撤空的吊瓶架子:“头孢。”
  竟然是细菌感染,季苇一也有点意外,他还以为是冻的。
  却也没再多关心什么,干脆掏出手机打字:耽误你上班了?
  张渊摇头:“请假。”顿了一下又补一句:“给冯叔。”
  结果遇上他,奔丧变陪床。
  季苇一继续在手机上打:做什么工作?
  “修车。”张渊看似不怎么好亲近,实在有问必答,倒让季苇一越看越看出几分乖巧来。
  正要再问下去,对方一愣,忽然摆摆手:“不要你的钱。”
  竟还惦记着这事儿,季苇一略显惊讶。
  又觉得这半大的孩子,不知道对十万块钱究竟有没有概念,回绝得倒是直截了当。
  他含笑点点头:“不要,那就不给。”
  终于图穷匕现绕到他的正题上来:“喜欢看文艺片吗?”
  说完又后悔,什么毛病就拽词儿,徒增语言理解难度。
  张渊果然没听懂,生涩地重复了一遍:“文艺片?”
  “电影,就是电影。”季苇一忙回归到直白简答的道路上来:“爱看电影吗?”
  张渊摇头:“听不清。”
  他五岁耳朵就出了问题,但一直以来都跟着健听人上普通学校,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
  大概是因为听力不好而变得少与人交际,又因为没什么朋友而变得更加沉默。
  看电影这种事,既缺少同龄玩伴,他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和契机走进电影院。
  从小到大倒也看过几次电影,无一不是学校集中组织的。
  几百上千号学生一起坐在大阶梯教室里,扩音效果不够专业,座位也远,他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字幕看,也往往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自然更没有享受的心情,只有一面努力追着画面,一面思索结束后的观后感该怎么编。
  张渊当然没讲这些细节,说完那三个字便又回归沉默。
  季苇一也跟着沉默。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地没有去考虑张渊的障碍。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他习以为常的事情,稍加留意就会发觉并不是为张渊这样的人准备的。
  从小到大,当他的同学在操场上自由奔跑,而他却经常为爬楼梯感到困扰的时候,季苇一也很多次有过这样的体验。
  因此格外为自己的忽视感到愧疚。
  他在手机上打了字,举起屏幕递到张渊面前,又一字一句慢慢念了一遍:“对不起。”
  张渊略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季苇一正要再说点什么,举在手中的电话响了。
  “小舟,你在哪儿?”季津的声音冲出来。
  “在……”季苇一愣了愣:“桦城。”
  “我知道,桦城哪里?我人已经到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开你手机定位。”
  季苇一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像是逃学被抓了现行的学生,犹豫再三,还是得面对班主任。
  “在——”他开口,忽然才想起自己居然也没有问这到底是哪里,瞪一眼旁边乳白色的不透明隔帘,听着隔壁地咳嗽声眨了眨眼睛。
  “在留观室,”他无辜地看向张渊:“我们在哪家医院来着?”
  第6章
  非要熬夜开车自驾跑到桦城来严重程度50%。
  不注意保暖不好好吃饭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严重程度100%。
  进了医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医院,一看就是病迷糊了让人给塞进来的严重程度爆表。
  季苇一躺在病床上,边琢磨这次这事儿到底有多大,边和看起来快气炸了的季津大眼瞪小眼。
  “细菌感染,细菌。”他点点自己手上的止血胶布:“刚打完头孢,这东西有潜伏期呢,我记得走之前办公室里有人打喷嚏来着。”
  意思是可能是还在家的时候就已经被感染了,不是他路上作的。
  季津翻着他的病历单子不说话,他盯着对方一脑门子汗也觉得过意不去:“你怎么来的?”
  “坐高铁。”季津说:“使用当代最便利但是你偏偏不肯使用的交通工具。”
  “也不是不肯——”
  他话音未落,季津撂下手里两张纸:“好,你说的,明天跟我坐高铁回去。”
  “那车——”
  “我带了司机,车会有人帮你开回去。”
  “好。”
  或许是没想到季苇一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季津反倒疑惑:“开够了?”
  季苇一盯着天花板:“开够了。”
  他神色恹恹,季津犹豫半晌还是开口:“你说这么远的路。你好好的有车不坐,非要自己开车来。折腾这一趟……”
  他还是没好意思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季苇一却自己补了,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来:“是啊,折腾一趟,只赶上烧纸了。”
  他说罢,偏过头去。
  烧还没退,白色纱帘略显粗糙的纹理在眼前摇动、扭曲,拉伸成抽象的集合图形,忽然觉得像什么人的眼睛。
  季津说得对,这种距离的长途跋涉,便利而快捷的公共交通远比自驾更合适。
  如果从接电话的那一刻立刻买高铁飞机票,他八成还赶得及见上冯帆最后一面。
  而且是窝在头等舱商务座里,有食物和热水,放平身体裹上毯子,睡一觉的功夫就到了。
  绝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离开冯帆灵前,他终于敢承认这一趟所有的苦都是他自找的。
  为的是自欺欺人的扮演一位匆匆赶来的孝子,从而掩饰他并不想见到活着的冯帆的事实。
  或者说是不敢。
  发觉这一点让他心里空落落地发搅,季苇一下意识地摸了摸指尖,确定没有夹着心电监测。
  否则又要给季津捉现行。
  幸好有张渊,他越发想给张渊一点帮助。
  张渊是一款恰到好处的歉意代餐,用来冲淡他对冯帆的愧疚。
  虽然这么说听上去有一点对不起他,但从事实上来看,季苇一确信自己不会让张渊吃亏。
  想到这里他才觉出哪里不对,支起身子四下看,掀开帘子找人。
  “干什么?”季津试图把人按回去:“烧着呢,要上厕所还是要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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