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棠悔努力低着眼,也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说,
  “苏南,她一定很痛。”
  病床从她眼前被推走,像一次无声无息的道别。苏南在左右为难中还是选择跟上去,问了几句。
  几个人,几道比她更有资格的脚步声,焦急地跟上去,追上去。棠悔只敢把自己关起来,锁起来,又说,
  “苏南,我希望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54「白色道别」
  ◎“你的雇佣期结束了。”◎
  在隋秋天不算漫长的前半生,她收到很多次道别,但没有一次,不是单方面的。
  陈月心把她送到姨妈家,自己拎着一个行李箱和想要抛弃所有旧东西的心,义无反顾地离开潮岛,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
  实习老师最后一天过完,在她生病没有去成秋游的那一天离开这座小城。
  陈宝君在躲着她的无数通电话里,和陈月心商量,把她送到武校,她站在坡上面,看她们两个转过身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不要一直站在那里等。程时闵来武校看她,隔着铁门送她很多东西,也在她面前,将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她总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在雇佣期开始进入倒数计时的时候。
  隋秋天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唯一可以自己主动进行、并且面对的道别。
  但因为她没有经验,也没有习得过这种主动道别的行为。
  所以她写《离开之前要做的事》,十二条。
  她做很多准备,跟周围的人,跟棠悔,也跟在那个山顶待了很久的自己。
  可惜的是。
  这次她也同样没有被赐予这种机会。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感受到底是不是清醒,她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变成一片飘在天上的云,落不到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产生任何实实在在的感受,蝴蝶、蜜蜂、烟花、火车和火山……都没有。
  这种状态下的离别很卑鄙。
  但因为那个人是棠悔,隋秋天不想用“卑鄙”这个词语来形容她。
  于是她明白。
  原来这就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说她卑鄙。
  总之,那个时候,棠悔走进来。房间里很白很白,像刚刷过一层油漆一样。
  棠悔换过一身衣服,穿防护服,但她的侧颈上好像还是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模模糊糊的,有些刺眼。她的皮肤在蓝色的防护服衬托下很白,苍白,显得她在生一场很严重的、内脏溃烂掉的病。她的眼睛肿得很厉害,也很红,像那种脱力过的红。
  隋秋天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几乎都已经很不像棠悔了。
  但又还是很美丽。
  隋秋天想要去给她擦擦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也想起身抱抱她,完成她们今天没有来得及完成的、正式的拥抱,她想让她不要再哭,这样的话,她明天可能会生病。因为棠悔身体很不好,总是因为一点事情就咳嗽发热。
  但是隋秋天没有办法动。
  这个认知使她茫然。
  不过,基于这种状态的木然,她没有感觉到太多害怕,她的感知好像被限制住了,变得迟钝,也变得更麻木。
  “医生说,你现在的感知能力还没有恢复太多,所以感受不到很多东西,是很正常的。”
  棠悔过来握住她的手。
  体温传到她手上来,声音听上去还是一样很温柔,
  “隋秋天,你不要害怕。”
  女人的手有点温,有点热。
  隋秋天想要动动手指给她回应。但她挪动的幅度很小,在棠悔紧握住她的掌心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她只好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她。
  棠悔也看她。
  但灯光太白了,而且隋秋天刚醒过来,视野还很不明朗,所以她不是能把棠悔看得很清楚。她只觉得棠悔皮肤很白,眼睛很黑,但是眼睛里有很多她读不懂的消息。
  她们看着对方,很久很久。因为这是从那个漫无边际黑夜中奔逃出来之后,她们第一次彻底看清对方。
  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隋秋天头躺在枕头上,想要笑一下。
  但没有办法牵动嘴角。
  于是她只是呼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像一个喷嚏一样粘满透明呼吸罩。
  棠悔突然低下了脸。
  她的脸躲到一个隋秋天看不到的视角,她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自己却好像在发抖。
  可能是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太凉。她的体温也变得很凉很凉,像一个怎么捂也捂不暖的冰块。
  隋秋天张唇,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费力地吐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弥漫整个世界。
  病房内忽然只剩下呼吸声。
  她的,她的。
  分不清究竟是谁更难呼吸。也分不清,是不是有谁在哭。
  隋秋天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有水从她的眼睛里面跑出来,过了一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更紧——这仿佛是一种,她这辈子都没被抓得那么紧的力度。好像,她也很珍贵,是某个人无法放弃的珍宝。
  她很努力,很认真,去回握她的手指。
  棠悔像是有所感觉,瑟缩的肩用一种微弱的弧度颤了一下。
  接着。
  她彻底平复自己的情绪,也抑制自己像是在抽泣的呼吸,抬起那双异常红肿的眼看她,
  “隋秋天。”
  她对她说,“我有三件事要和你说。”
  隋秋天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努力看着她的眼睛,呼出一口气,呼吸罩上的水汽,变浓又变淡。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
  棠悔的声音很微弱,好像是因为哪里在痛说不出来,但还是在努力地吐出每一个字,
  “会觉得,我为什么不等你完全清醒以后再说?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话,听起来,我可能真的是个很不体贴的雇主。”
  她的声音离她近了很多。
  像是在耳朵边上,“因为听到你的声音,我可能会反悔。”
  好吧。
  其实反悔也没关系。
  隋秋天想。
  但隋秋天说不出来。
  所以,她只好努力地挪动自己的视线,去找棠悔的眼睛。
  但棠悔没让她看到。
  棠悔停在了一个离她很近,却又让她看不到自己的地方。
  不过她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所以这能让隋秋天稍微放松些。
  然后棠悔伸手过来,很轻很轻地按了按她蹙紧的眉心。这个动作持续很久,很久,久到隋秋天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长,棠悔才开了口,
  “第一件事,你的雇佣期结束了。”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她还是感觉自己坐在云朵上。
  她看到棠悔黑色的发顶,像是有进来之前有整理过,但又因为今夜发生太多事,还是有些乱乱的。
  隋秋天想去摸摸她的头发。
  “从今天开始——”
  “你不需要再日日夜夜为我担心,也不需要住在你不喜欢的山顶。”
  隋秋天盯着棠悔的发顶,很努力地动了动手指。
  棠悔似乎在看她,似乎又没有。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冷静的,平和的,没有受伤的,
  “这件事我们在之前就已经达成过共识,但你现在受了伤,我想提前几天结束也是应该的。关于离职和搬家的事宜,会有其他人来找你处理。”
  她像是在进来之前准备好腹稿,这是棠悔擅长做的事情,她总是能把很多复杂的事情处理得很有条例,也总是在面对很多大场面的时候保持毫无偏见、也心平气和的心态。这是隋秋天对她产生崇拜的原因。
  “但就我个人而言。”直到说到这里,棠悔打了顿。她甚至停了很久。
  久到隋秋天觉得自己都要飘走了,她才继续往下说,
  “就我个人而言,你一直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保镖。你善良,真诚,认真对待你的工作,也,也认真对待我。”
  “我这辈子遇见那么多人,你大概是最信任我的一个,因为你从来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职业,以及我暴露在外面的一切,就看轻过我,也没有对我产生过任何偏见。”
  “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雇主,能成为你的‘棠小姐’,是我至今为止,都觉得很幸运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
  她像刚刚一样握紧隋秋天的手指,声音放得很低,
  “我感激你。”
  她喊她的名字,重复一遍,“隋秋天,我感激你。”
  可能是因为第一件事和她们的工作有关,棠悔整段话里,都在以“雇主”和“棠小姐”自称,她没有提“姐姐”这个词了。
  如果换作别人。
  隋秋天会觉得——是游戏结束,对方不耐烦,不想和她玩“姐姐妹妹过家家”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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