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说到最后一句,棠悔停了很长时间,可能是真的很不想把那句话说出来。
  却又难以抵抗自己的悔恨和罪责。
  只好近乎于悲戚地抬起脸,将那句话对苏南吐出,
  “但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
  在说出这句话以后。
  棠悔感觉到一种像水淹没口鼻一样的痛苦,弥漫上来,让她觉得窒息,让她在呼出两口气,想要像从前那样控制情绪保持平静,却立刻泣不成声。
  她的哭声很小。
  因为她不想让隋秋天的表姐看见,她怕程时闵以后对隋秋天说她假惺惺。
  所以她竭力抑制,也竭力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关起来,锁起来,不去害人,不去索要,也不去欺骗。她整个人变成被折断脊骨的小兽。
  变成那个摔破膝盖,被扔在黑漆漆走廊里膝盖淌血的棠悔,变成那个撒很多谎鼻子变得很长带来沉重后果的匹诺曹,变成永远没有办法被拯救的小偷、恶鬼和伪装者。
  她佝偻在地面上,对着慌张下想要安抚她的苏南,失声恸哭,
  “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要过一个人,我好想要她,我也,也好像……好像爱她。”
  “可是怎么才算爱?我怎么才能爱她?我不知道我的爱,对她来说是好是坏。我只是以为,我有的是办法可以把她留下来,因为她相信我,因为,因为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
  棠悔整个人蜷缩在地面,她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失控的边缘,她将自己的手心掐出血。
  她躲在角落里面,不敢闹出很大的动静,她怕有人围过来,也怕穿白大褂的医生把她控制住,把她拉到另一个病房,或者苏南为了她的安全和棠氏的脸面着想,把她带离这个现场,让她再也看不见隋秋天,她觉得好痛。
  这是爱吗?
  她爱隋秋天吗?
  为什么爱会让人那么痛苦?
  为什么她的爱会让隋秋天受伤?
  这个世界有神吗?
  如果真的有。
  那为什么不庇佑隋秋天,为什么还是要让她流那么多血?
  有爱神吗?
  如果存在,那爱神为什么不可以早一点过来警告她,对她说——
  棠悔,你不是配得到爱的人,也不是配去爱的人。因为你想要的,你想给的,都会让人承受难以挽回的代价。
  棠悔哭了很久。
  她哭得很伤心,很不好看,很不得体,很狼狈,整个人都在颤抖,脸上很脏,很多污秽,眼睛分不清到底是肿,还是受了伤。
  苏南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跟她见过的、其他人在声嘶力竭时候的样子,没有什么两样,或许,程度更严重。
  如果隋秋天看见了,一定会跟着她一起眼睛红起来。隋秋天其实是个心思很纯洁,很简单,也会因为她的棠悔小姐哭成这样而掉眼泪的人。
  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程时闵,房思思,江喜。
  她们都看过来,用一种和苏南现在很相似的眼神,讶异,震惊,甚至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怜悯。
  还有手术室外等待的其他家属,也都用着麻木而虚浮的视线看过来。
  但可能——
  他们现在,是最理解棠悔的一群人。也可能不理解。
  苏南一直不觉得棠悔会哭成这个样子。所以她想去安慰,又觉得自己安慰的方式太普通。
  于是。
  她只好很沉默地陪着棠悔,祈求隋秋天能够尽快醒过来,每天都掐着表再和她聊三十分钟的天,也在她玩蜘蛛纸牌的时候,很有教养地不去告她的状,还会在她解不出来的时候给出友情提醒。
  苏南捂住脸。
  手术室外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过了大概十几分钟。
  棠悔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她像是脱了力,整个人都还在颤抖。
  苏南觉得,这样下去,棠悔可能会直接昏倒。或者她早就应该昏倒,但是这个女人总是对自己的身体拥有着极大的掌控力,所以她强迫自己撑下去,恐怕这次过后,也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是在棠悔的哭声停了两三分钟以后,苏南犹豫着与房思思对上视线,在她觉得自己作为棠悔的秘书,不得不劝她吃点东西、喝口水的时候,医生急匆匆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很大声地问,
  “谁是隋秋天的家属?”
  “我。”程时闵迅速冲上前去,语气很急,“我是她姐姐。”
  棠悔没有动,也不出声。她变成一个努力藏起自己踪影的茧。
  苏南注意着她的状况,也听着那边,医生在和程时闵解释状况——
  大概是说,患者从山上滚落时,被尖锐物刺伤了肾脏,但位置不算太危险。幸运的是,那只是一截尖锐的树枝。
  更幸运的是,当时有什么东西贴在她的腰上,替她挡了一下树枝插进去的角度。
  现在手术已经顺利结束,患者已经脱离危险期,不过还需要转去icu继续观察,最好是等麻药醒了之后再去探视,每次只可以进去一个人。
  太好了。
  苏南舒出一口气。
  又去看棠悔。
  棠悔还是像刚刚那个样子,好像连一下都没有动过。但她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道沁透着血迹的平安符。
  医生说——当时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所以树枝刺进去的角度发生变化,没有带来致命伤。
  恍惚间,苏南的目光落到那道平安符上。
  棠悔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她跪坐在地,佝偻着腰的样子很怪异,也很不好看,好像腰腹处凭空生出一个和隋秋天一模一样的伤口,以至于完全无法坐立,或者是她强迫自己用这种姿势来体会隋秋天的的疼痛,又好像她已经再次泣不成声,只能暂时用这种怪异来维持体面。
  “医生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了。”苏南向她强调这个事实,
  “过不久就会被转移到病房。”
  “我知道。”棠悔维持这个动作很久,像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医生每说一句话,就有一片冰垒到她的脚下。
  程时闵听完医生的指示,便焦急地在门外等着隋秋天被推出来。
  房思思看了眼这边,站在程时闵身后,轻声安慰她,“你别太着急了。”
  江喜看了眼这边的棠悔,也咬了咬牙跟过去。
  她匆匆忙忙地转着步子,大概是有些等不及,想要去看隋秋天的状况。
  “她就要出来了。”苏南站立着对棠悔说。很罕见地,这是所有人都站着,棠悔一个人跪坐着的情况。
  “我知道。”棠悔还是没有起身,还是和刚刚一样的姿势。
  苏南停在她身边,像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她扶起来。
  知道苏南在想什么。
  棠悔摇了摇头。
  苏南沉默了。
  棠悔今天的情绪起伏太大,她几乎已经是在撑着最后一点意志力。
  她掐自己的手腕,掐掌心,掐手指,掐自己那些小伤口,很用力,让自己维持最后一点清醒,
  “可我还是骗了她。”
  直到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棠悔才意识到,可能这才是她做过最愚蠢,最坏的一件事,
  “其实棠蓉说得对,她说我和她们一直都是一个样子,自私自利,表里不一。”
  走廊里又有急救的患者被推过去,淌了满地了血。棠悔强撑着眼皮,努力从自己身体中溢出词句,这是她维持清醒的最后手段。
  纵然如此——
  她能发出的声音仍然很轻,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你知道吗苏南,就算她躺在里面,无数次因为我生死未卜,但刚刚,听到医生说平安符给她挡了一下的消息,我突然后悔了。”
  “我似乎又产生某种庆幸。
  “我觉得,是不是只要她不当保镖,我们以后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是不是我以后多给她求那些平安符,她真的会一辈子平平安安,因为,因为我真的,很不想离开她。”
  “可是……”
  说到这里,棠悔停了下来,几乎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可是我不想这样了。”
  这本该是棠悔早就认知到的道理,但悲哀的是,每一次她都会像现在这样产生某种幡然醒悟的感受,可每一次,等再次听见隋秋天喊她“棠小姐”,小心翼翼的“棠小姐”,一板一眼的“棠小姐”,关切偏爱的“棠小姐”……
  她又意识到,原来她这种人,连幡然醒悟都会有浓度,浓度会被一声又一声的“棠小姐”稀释,到最后,也都会被她反复无常地去推翻。
  “我不要再这样了。”她说,“我不能再这样了。”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有什么庞然大物从里面被推出来,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围上去,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隋秋天”的名字,有陌生的声音喊着“隋秋天的姐姐”这个字眼。
  苏南也跟着站了起来,脚步往那边挪了几步,又停在原地,犹疑地看向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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