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但有一天。
  她拿着彩色的儿童绘本去找棠厉,因为在她们家里,通常棠厉说的话比儿童绘本更像是真理。而那天,棠厉用苍老发皱的手指指向故事结局,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获得别人的宽恕永远都不算本事,要将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才是你理应做到的。
  棠悔那个时候不懂。后来,她渐渐懂了棠厉的意思——她要她懂得善于隐藏自己变长的鼻子,而不是因为鼻子变长,就痛哭流涕地去乞求别人的宽恕。
  被一则儿童寓言吓到披露腹心,也永远都不会*是她想要的外孙女。
  长到现在,棠悔已经不太记得,第一次看到匹诺曹的故事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撒了多少个谎,向棠厉,棠蓉,向外面的每一个人,也向隋秋天,甚至向她自己……
  有的时候。
  她也会在某一秒钟试图停下所有谎言,真心想要悔悟。
  就像现在。
  她停在旋转楼梯快要结束的那一级阶梯,紧紧注视着隋秋天的眼睛。
  竭力在那面坦荡面向自己的镜子中隐藏自己的渴求,短暂的忏悔,以及所有未曾暴露给任何人的卑劣。
  隋秋天可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看着她,朝她微笑的样子像个很笨的、从未沾染过人性黑暗的天使。
  直到棠悔语速很慢地问,“如果我说,我已经能够看见你了呢?”
  如她所料,隋秋天在第一时间怔住。
  她像是无法反应过来,露出了一种接近迷茫,回忆和无所适从的表情。
  于是棠悔朝她笑笑,“我是说如果。”
  她说如果,是希望自己随时都还有可以迂回的余地。
  因为隋秋天会无条件相信她,也包容她的反复无常。
  和她设想的一样。
  听到“如果”这个词,隋秋天呼出一口气,然后挠了挠下巴,神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露出一种有些窘促的表情,“那棠小姐……”
  很努力地按了按自己翘起来的发尾,磕磕绊绊地说,
  “我可能需要回房间换身衣服。”
  棠悔愣了片刻。
  然后笑了一下,低着声音问,“为什么?不想在我面前穿睡衣吗?”
  “也不是。”提起这件事,隋秋天将唇线抿得很紧,
  “就是觉得应该正式一点。”
  然后小声补充,“毕竟是第一次见面。”
  棠悔顿了片刻。
  经由隋秋天的提醒,她想起了她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抛开她在阳台上看到的,隋秋天和表姐举止亲昵的那一幕不谈。
  是在那天早晨,她打开门,看见保镖小姐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穿着她为她选定制作的制服,手腕上系着她礼裙布料的丝帕,戴着她送给她的黑框眼镜。她身上带着被她定义过的一部分。
  秋天刚刚开始,天气很凉,和现在离得很近的位置,同一盏吊灯,光线飘荡,木质地板。棠悔轻力踩上去,地板发出声音。
  隋秋天听到动静,转过身。
  于是那一刻她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时间仿佛停止,走过无数次的廊道变成闪白漩涡,这张脸的轮廓线条比她想象得要更利落,眼睛线条很漂亮,睫毛躲在镜片下面,眼白和瞳仁界限分明。
  她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也不太爱笑,但是有一双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温暖的眼睛。
  她站在那里,也好像会一直站在那里,迎她从黑暗阴影中踏到光亮之处,然后温声对她说——早上好,棠小姐。
  这就是她所认定的,她们第一次见面。
  “棠小姐。”隋秋天小心翼翼地出声,她看她,但是没有将视线很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眼睛里,大概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然后有些迟疑地问,“你现在是稍微感觉好一点了吗?”
  棠悔从那个清晨抽出思绪,望向正在她面前观察着她的隋秋天——
  或许经由她不太小心的试探。
  隋秋天回忆起来了这些天的某些细节,发现她的举止和她的眼盲之间有所冲突。
  眼下是个让谎言真相大白的好机会。
  但在话出口前,三十二年生存本能所沿袭下来的习惯,压过她在这一秒钟短暂的忏悔。所以她柔声说,“没有。”
  那一刻她自己都意外。原来在说这种话时,她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所以在这之后,她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秒钟掐紧指腹,想要改口,但隋秋天并没有给她机会。
  “我想也是。”隋秋天不疑有他地点点头。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向棠悔展示了她放松下来的笑容,“但没关系,棠小姐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太有压力。”
  她大概是不想让棠悔太担忧这件事,毕竟每一次检查,她都从杜医生那里听说——可能是棠悔的心理压力太重。
  但隋秋天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尽量让棠悔保持轻松自在,心情愉悦。
  “反正我们现在也有全家福了不是吗?”隋秋天温和地说着,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她始终在笑。
  这是一种自然的、放松形态下的笑容。以至于棠悔这才发现——
  原来隋秋天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是眯眯眼。
  棠悔注视着她笑得弯成一条小月牙的眼睛,很想让她以后只对她一个人这样笑,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庞大的、可怖的占有欲说出口,“是啊,已经有全家福了。”
  “那这样的话……”
  想起这件事。
  隋秋天又摸着脸问,
  “棠小姐你以后是不是可以随时来看我长什么样子了?”
  “这样不好吗?”棠悔重新迈动步子。
  从阶梯踏到三楼时有些恍惚,于是差点一脚踩空——
  却又立马被隋秋天撑扶着背脊。
  将她扶稳。
  隋秋天及时松开她,又在她身后,有些忧心忡忡地说,
  “棠小姐,你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下楼了。”
  得到隋秋天的宽慰和关心,棠悔觉得奇怪。
  这次她不是故意。
  可她在站稳之后却陷入迷茫。
  因为她发现——
  可能连她自己都已经无法分辨这是真实还是虚假。
  “再说吧。”棠悔轻轻地说。
  她不是会将情绪外放的人,所以在走到卧房门口之后,就已经将在楼梯吊灯下所产生的游移整理好,也像往常一样,对脸上仍然露出担忧神色的隋秋天笑了笑,
  “不用担心我,下楼睡觉吧。”
  隋秋天没有立刻应答,而是仍然一脸忧心地看着她。
  这似乎又是一个可以让棠悔坦白、也得到宽恕的好机会。
  但她对隋秋天撒过的谎实在太多了,眼疾加重是假的,愿意放她离开是假的,在她面前展露的脆弱是假的,笑容是假的,大方是假的,宽容是假的,眼泪……
  就算有一天她肯放任自己流出来,应该也会是假的。
  就像一棵看似温和无害的树木扎根于土壤,但土壤之中,是密密麻麻、无所不用其极汲取土壤养分的庞大树根。
  她也不敢贸然让隋秋天看见那丑陋的、庞大的树根。
  所以只好永远步步为营,努力藏匿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去睡觉吧。”棠悔耐心地对隋秋天说。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还是很没有办法地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那你如果有什么事,就一定第一时间喊我。”
  “会的。”棠悔答应下来。
  隋秋天没有再说什么,坚持等她关上卧房门,又在外面等了三分钟,才步履平稳地离开三楼。
  听到隋秋天的脚步声消失,棠悔在床边坐了很久。
  才又起身。
  拿起自己留下的另外一个相框,她打开房门,缓步去到三楼书房。
  书房原本也是棠厉生前常用的。棠厉信佛,所以这个房间常年充斥着禅香,而棠厉身上也总是弥漫着某种熏香气味,这是一种棠悔从小时候就不喜欢的味道。
  但棠厉喜欢将她抱在膝盖上,像一个和蔼的、平常人家的外祖母一样,让她帮忙拔白头发。
  记忆中,棠悔为数不多的,与外祖母度过的、普通而温馨的时刻,都发生在这间书房中。
  后来棠厉去世,她没有大逆不道地将棠厉生前信仰全都推翻,也会时不时过来替棠厉上柱香。
  睡袍衣摆被风吹得飘摇,像刀片那般刮过她的脚踝。
  棠悔上过香。
  又转在自己平日所用的书架面前,手垂落在腰间,紧紧攥着手中边角硬质的木质相框。
  书架正中央,摆着张棠家的全家福。
  那是棠厉生前所留下的习惯,她会在每一年拍完全家福之后,将最中央的那一张替换成最新一年的,而那些变旧的,也永远都簇拥着最新的那一张。
  小的时候,棠悔看着全家福里面的、和她同一个姓氏的家人,一年一年变多,因为很多表哥会娶妻生子,姓棠的人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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