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现在就想着回?”护士说:“烧都没退呢。别以为发热是小事,病毒性心肌炎就是这么拖出来的。再观察两天吧。”
  听到“心肌炎”三个字,头顶一道冷冰冰的目光立刻刺了过来,绪东阳明显在阴恻恻睇着她。
  大过年回不了自己家,谈丹青本来就心里窝火,不由迁怒于绪东阳,针打完后,索性被子一蒙,拿后脑勺对他。
  绪东阳什么也没说,出去了一趟。
  再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只白色塑料袋。
  谈丹青瞄了一眼里面花花绿绿的包装,有水果、泡芙和几瓶矿泉水。
  他没将矿泉水直接拿给她喝,而是倒进烧水壶中烧开。
  “随便吃点,”等着水烧开,他将奶油泡芙递给她,“奶茶肯定不能喝。蛋糕店的女孩儿说,女生生病了都喜欢吃这个。”
  “蛋糕店怎么知道你是给女生买的。”谈丹青气归气,但绝不苛待自己这张嘴。她诚实地咬了一大口,绵密的奶油立刻在舌尖化开,甜得发齁。
  绪东阳盯着她张张合合吃奶油的嘴唇看了半晌,喉结不明显地滚动,然后突然抬了抬手,食指在自己的唇角点了点。
  谈丹青这才惊觉自己将奶油吃到嘴唇上了。
  奶油泡芙就这点不好,奶油馅很容易溢出来。
  她慌忙扯了张纸擦拭嘴角。
  绪东阳的目光在她唇上又停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在床尾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用瑞士军刀削苹果皮。
  苹果皮打着圈从他手指间落下。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和银白刀锋相映成趣。
  “我说,我买给我喜欢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
  “咳咳咳,”谈丹青被呛着咳嗽了好几声。
  绪东阳递给她水,说:“这样说,省得店员多问。”
  谈丹青说:“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真的是,越学越坏!”
  泡芙吃第一个好吃,但再多吃就腻。剩下的泡芙谈丹青吃不下,全让绪东阳消灭,她则开开心心吃苹果。
  谈小白上火车没多久,立马打电话来,“到医院了么?医生怎么说?”
  谈丹青说:“真没什么大事。”
  “我听绪东阳说,幸好来检查了。”谈小白心有余悸。
  “你少听他瞎说,他就爱夸张!”说这话时,绪东阳就坐在她对面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做小组作业。
  当着本人的面说人坏话,谈丹青丝毫不心虚。
  医院九点后病房停止访客。
  绪东阳租了一张护工床,晚上睡觉时铺开将就着睡一宿。
  吃了晚上的药后,谈丹青睡下,但怎么也睡不着,即便闭着眼睛,人的意识也是清醒的。她也想用笔记本电脑,但是用一会儿也头疼,只能闭着眼睛放空大脑。
  身旁折叠床“吱呀”一沉,细微的动静像石子投入静谧的湖面。
  她睁开眼睛,视线里是绪东阳背对着她的身影。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落在他乌黑的短发上,发丝偏硬,在银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像镀了一层薄霜。
  黑色卫衣的棉质布料被宽肩撑出利落的棱角,后颈处露出短短一截发茬,他带着猎豹般张力的薄肌身形,收敛成了月色里一团静止的影子。
  她重新合上眼,酝酿睡意。
  一只羊,两只羊。
  一只水饺(睡觉),两只水饺……
  可睡意越要它来,反而迟迟不来。
  就在她睁眼闭眼无数次时,绪东阳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
  青年人身上特有的热气,混着淡淡的松木沐浴露味道压了下来。
  他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鼻梁的弧度在月光里如一道利落的剪影。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畔,带着淡淡的干净薄荷漱口水气息。
  她呼吸一滞。
  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也被放大。
  一下,又一下,如雨打夜窗,敲击着她的胸口。
  四目相对,他温声问她:“睡不着?”
  可能是夜色很宁静,也可能是今晚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私密的意境里,似乎往往更容易敞开心扉。
  “嗯……”谈丹青不自觉地揪紧被角,含糊道:“有点吧。”
  “睡不着很正常,医生给你开的药里面,有兴奋的成分,所以可能难以入眠。”他的声音比夜风还温和,胸膛随呼吸平缓起伏。
  “难怪啊,”谈丹青扭动侧卧的脸,“我说我怎么脑子转得比白天还快呢。那……睡不着怎么办呢?吃药?”
  “别想着睡不着的事,想想别的。”绪东阳在她身侧动了动手臂,姿势的变化也改变了床垫陷落的弧度,他的身体似乎和她离得更近。
  “那你呢?你睡不睡得着?”谈丹青侧过脸,月光恰好滑过她的鼻梁,在颊边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影。
  “我?”绪东阳说:“我也睡不着,不过,”他看着她,视线直直撞进她的眼底,说:“我睡不着是被你气的。”
  “哈?”谈丹青瞪大眼,睫毛在月光下扑簌簌地扇“我还气你,明明是你一直气我。”
  绪东阳没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她。
  窗外不知哪里的路灯坏了,明明灭灭,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流动的光影。眉骨投下的阴影,没入深邃的眼窝里。
  谈丹青突然发现,绪东阳虹膜在暗处会呈现出一种很深的墨蓝色,像是午夜的海面。他的目光仿佛有重量,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这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抚过她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上。
  半晌,他忽然问:“你在广东,怎么过的?”
  “能怎么过,在这儿怎么过,在那就怎么过。”谈丹青没心没肺地说:“在这儿吃热干面,在那儿吃煲仔饭。”
  “住哪儿呢?”绪东阳问。
  “我不是买了个厂房么,”谈丹青说:“就住厂房楼上。”
  “累不累?”
  “唔,”谈丹青想了想,说:“比在江城还是要累点吧。江城至少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也是我主场。但广州,咳……刚开始,还是会有点人生地不熟的。”
  她想到什么好玩的,噗嗤笑了起来,说:“有一次,新工厂弄错我发的花纹了,前后印翻了,一大批货就给废掉了。”
  “怎么办?”
  “重新印呗,”谈丹青耸耸肩,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没办法,做生就是这样,有的赚,也有的赔。赚的时候要守得住,赔的时候要赔得起。”
  她歪头看他,笑意盈盈,“你呢?北京怎么样?大城市吧?”
  绪东阳沉默了一瞬。夜风从窗缝渗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说出这句话:“压力很大。头一次有这么大的压力。周围人都很强,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像傻子。”
  谈丹青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笑声像一串轻盈的铃铛,在夜色里荡开。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指尖虚虚点了点他的眉心,却没真的碰到,带来一阵馥郁的香气。
  “不准再这么说了啊,你骂自己傻子,不是把其他人都给骂进去了。我就从不觉得我傻。”
  “你不傻。”绪东阳望着她,眼神很深,像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夜空。
  “那是当然。”她扬起下巴,骄傲得像只贵族猫,“我只是学历低,我可不蠢。”
  “除此之外,北京很好,”绪东阳说:“有很多名胜古迹,很多博物馆和展览。”
  谈丹青顿时心向往之,笑着说:“你看,我就说吧,多见见世面,怎么都是好的。”
  夜更深了。
  呼吸在寂静里交织,某种更隐秘的、更亲密的东西,悄然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有人欺负你吗?”绪东阳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病房里突然响,像一把大提琴的弦音,震得她耳膜微微发颤。
  他手撑在她枕旁,微微侧身,被体温烘暖的松木香漫上来。那气息清冽又深沉,像是雪后森林最挺拔的那棵冷杉,带着令人安心的侵略性。
  她被这种亲近的感觉包裹起来。
  “那怎么可能!”谈丹青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蜷在被子里,虚张声势地扬起眉梢,“我是谁啊,全天下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事,没有别人欺负我的。”
  这话绪东阳压根不信。
  她哪里会欺负人?
  “在广东,”他继续开口,嗓音沉缓,像是试探,又像是某种更深的追问,“有喜欢的人吗?”
  他在她微博小号上看到了那盘桑拿鸡对面的筷子。
  这个发现让他嫉妒得发疯。
  她虽然告诉他,只是朋友,仍然化解不了这种愤恨。
  他不也是她的朋友?
  都是从朋友过来的。
  谈丹青喉咙发紧。
  用力往下吞咽。
  想到方晏突然握着她的手。
  又想到绪东阳握她的手。
  他们一样大,都是年轻英俊的男孩。
  但给她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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